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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 之二 之三 之四
 

一片薄薄的冬瓜

老闆看了我一眼,有一種『原來是這樣』的瞭然神情,他切了一片薄薄的冬瓜給我,又扔了一塊薑進塑膠袋,那塊薑太大,與冬瓜極不相襯,而我明白那裡面有著幫襯的意味。

『老闆,我要一片冬瓜。』我已經在菜攤前面站了好久,才揚起聲音說。太久沒有進菜市場,我變得很生疏,找了許久才找到母親以前常常光顧的那個菜攤。老闆手腳俐落地搬起冬瓜,掄起刀子就要切下去,我忙止住他。『太厚了,不用這麼厚。』老闆的刀子往前挪一些,我又搖頭,他再往前挪一些,我還搖頭,這時候老闆終於忍不住說話了:『這麼薄,我手軟切不下去,啊要不然妳來切好了。』我只好無奈地笑著對他說:『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老闆看了我一眼,有一種『原來是這樣』的瞭然神情,他切了一片薄薄的冬瓜給我,又扔了一塊薑進塑膠袋,那塊薑太大,與冬瓜極不相襯,而我明白那裡面有著幫襯的意味--一個人住,一個人煮飯吃,確實有太多的不方便。

我記得小時候陪母親上市場,夏天裡總要買塊冬瓜回去煮湯,厚厚一片綠皮白肉的圓冬瓜,用繩子穿過中間的空洞,就這麼提回去。那時候提冬瓜便是我的差使,提著冬瓜回到村子裡,鄰居媽媽看見了便說,今天要吃冬瓜湯啦。我看著母親將冬瓜皮削下來,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用蝦米和蔥爆香油鍋,再將它們投進煮沸了水的湯鍋中,煎成焦黃的蝦米吱吱叫著,冬瓜片一進鍋裡就安靜下來,蝦米的燙熱和疼痛彷彿都獲得了安撫。天氣熱,吃點冬瓜清火嘛。母親總是這樣對鄰居媽媽說。我一直覺得,媽媽的冬瓜湯,已經是冬瓜可以擁有最好的料理方式了,這想法被另一位鄰居媽媽的冬瓜盅徹底顛覆。

住在我家對門的賈媽媽是個廣東小姐,她是一個可以雍容華貴也可以懶散邋遢的女人,嘴尖舌利,喜歡摸八圈,總是叼著一支煙。從小我和她的三個孩子玩在一起,我們在遊戲中穿過他們家的庭院,躲進我們家的小小儲藏室。我家的房子是面陽的,日照一年四季都很充足,他們家是背陽的,春夏秋冬都顯得陰暗,加上賈媽媽的東西從櫃上堆到地上,擁擠的物品阻絕了光線,大白天也是要開燈的。可他們家不時有些令人吃驚的東西,像是一個秋天的夜晚,忽然有人送了他們一簍子活螃蟹,我家也分了幾隻,那些螃蟹被綑綁的樣子,很像我後來在香港灣仔街市看見的大閘蟹。

令我更驚奇的就是冬瓜盅了,賈媽媽有一次宴請客人晚餐,她一早就開始忙碌,將親戚從香港送來的肥大香菇泡發來,還有金黃色的干貝,透明的魚翅等等,賈媽媽的好手藝是有名的,我們也跟著興奮一整天。客人還沒來,而菜都佈上桌子,賈媽媽一樣樣的數給我們看,當她將一顆矮矮的冬瓜蓋子打開來,我看見裡頭的羹湯時,驚詫到說不出話來了。香菇與干貝的氣味混著冬瓜的清香,那湯汁說不得混也說不得清,賈媽媽說湯先燉好了,倒進挖空的冬瓜裡再蒸一遍,我癡癡的聽著,久久回不了神。那夜賈家姐妹來我家叫我,說賈媽媽留了冬瓜盅給我,他們家的客人已經離開了,我們穿越煙霧彌漫混著酒氣的客廳,走進杯盤狼藉的廚房,冬瓜盅裡的湯汁僅剩一點點了,我們於是拿起小湯匙,挖著冬瓜肉吃,被湯汁潤透的冬瓜肉透明著,不可思議的美味。

賈媽媽仍舊是叼著煙穿著睡衣去買菜,我們仍舊是穿過彼此的家玩著捉迷藏,然後,躲起來的我們躲不過歲月,變成了中年人,賈媽媽和我的母親也都漸漸老去了。很多年後,我在一家餐廳吃飯,冬瓜盅上了桌,同桌的人都讚歎著,說沒見過這樣別緻的湯,我起鬨的說,要用湯匙舀起瓜肉來吃才過癮。興致勃勃地舀起冬瓜的那一刻,眼睛忽然酸熱起來了。我想起賈家早逝的那個兄弟,各自遠嫁卻又不斷飄泊的姐妹,想起我們擠在一起挖冬瓜吃的那個永遠不會返來的童年時光。

我此刻獨自一個人,提著一片薄薄的冬瓜回家,仍是用母親煮湯的方式料理,而我的心裡藏著的是繁複美麗的冬瓜盅。我有時候羨慕冬瓜煮過就透明了,人生卻要經歷多少的烹煮,才能夠明明白白?

─ 本文摘自 張曼娟新書《黃魚聽雷》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