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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魚聽雷

從黃河流域來的父親,對我們說起他童年時代聽見的典故,說是黃魚的頭裡有小石頭,一到春天打起雷來,石頭變重了,黃魚沉進深深的海裡,就捕不著了。

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吃黃魚總令我有一點罪惡感,因為牠是那樣昂貴的食材。十幾年前的某一天,某個出版社老闆請吃飯,很友善的表示想與我談談出書的可能性,我們約在城內某間著名的中餐廳吃午餐,因為只有兩個人,我們的菜點得不算多,店主人笑盈盈走過來問,要不要來尾黃魚啊?剛到的,很新鮮,眼睛閃閃發亮呢。她形容得很傳神,彷彿黃魚翻個身就能走上伸展台的樣子。出版社老闆笑起來,問我,來一尾吧?我也笑著,點了點頭。那尾黃魚確實很好吃,筷子一下去,魚肉便崩裂開來,充滿彈性,大約是我兩隻手掌長度的魚,竟然吃得只剩魚頭和魚骨。買單的時候,我正好瞄到價錢,乾燒黃魚,2400元。不會吧?一條黃魚要兩千多元?就在我微笑著點點頭的剎那,就花費兩千四百元?

然而,那次愉快的餐敘之後,我的書並沒有交給他出版,從此,看到黃魚,便隱隱有著一種不安,總覺得自己也該請他吃一尾黃魚,眼睛肯定要閃閃發亮的。可是,這幾年,黃魚的價格一路滑跌下來,前兩天母親將一尾烹調好的黃魚放在桌上,說是從菜市場標回來的。不知從何時開始,市場的海鮮流行喊價拍賣,『一盤海蝦兩百!有沒有人要?』『一百八?要不要?』我問母親,那麼,這尾相當於我兩隻手掌長度的黃魚,是多少錢標回來的呢?兩百元喔,母親說起來很得意,不錯吧?我在心裡暗暗嘆息,回請一尾黃魚的願望也變得不合時宜了。

小時候菜場的黃魚並不常見,偶爾見到也是不新鮮的,眼睛矇矇的,頭與身體幾乎完全脫離。體形小得如同我手掌一般的小黃魚,春節前後倒是比較容易見到,買回家來通常都是炸酥了吃,連魚鰭都可以嚼嚼吃下去。從黃河流域來的父親,對我們說起他童年時代聽見的典故,說是黃魚的頭裡有小石頭,一到春天打起雷來,石頭變重了,黃魚沉進深深的海裡,就捕不著了。『所以啊,過了年,黃花魚就吃不到囉。』父親把黃魚叫做黃花魚,花字有時候還捲舌,變成黃花兒魚。而年輕時我吃過最豪氣的黃魚是在金門,當時金門還是前線,我曾與一群藝文界人士去勞軍,當時的指揮官宴請我們吃飯,席中有一味牛油酥炸黃魚,半公尺長的肥大黃魚炸成黃金色澤,香味四溢,上桌時所有人都驚歎了。在地下碉堡,喝高梁酒,吃牛油黃魚,成為我對金門奇異的拼圖印象。

我在上海吃過糟黃魚之後,每次去上海總要點這一味小菜,原來黃魚冷著吃也能沒有一點腥味。而我最懷念的,還是童年時父親為我們熬的黃魚酸菜煲,小黃魚三、四尾,先煎透了之後,下面鋪上切絲的酸菜梗與酸菜葉,還有蠶豆瓣,淋一些高湯,用小火慢慢煨燉,讓黃魚的鮮味完全被酸菜和蠶豆吸收。那時候早上起床,看見黃魚洗乾淨了一尾尾掛著風乾,再看見蠶豆和酸菜,就覺得好幸福。我在廚房轉來轉去,等著酸菜黃魚起鍋的一瞬間,噴發而起的熱騰騰香氣。黃魚的鮮美與酸菜的醒胃,加上蠶豆的清潤,混合成不可思議的美味。多年之後,父親才說那時候黃魚多半不新鮮,只好這樣做來吃,酸菜和蠶豆也都是很便宜的,正好可以遮掩魚的腥味。但我總以為,那是我吃過最豐盛的黃魚饗宴。還記得那時候,我津津有味的配著白飯吃,心中想著,這些小黃魚到底聽過雷聲沒有?
─ 本文摘自 張曼娟新書《黃魚聽雷》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