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之二 之三 之四
 

呼喚我,用夢的口音

如果是在嘉年華會到來威尼斯,便會看見那華麗詭祕的面具遊行了。

四月的海水,溫度剛剛開始上升,早晨與日落之後,溫度依然很低。我們穿著羽絨外套,拉起領子保暖,一開口就看見身體裡的白色暖空氣。水邊的攤販將面具一張張懸掛起來,鮮豔的色彩描繪的,是一張張滿懷心事的容顏。這些臉孔,看起來為什麼都不是快樂的呢?

不管是皮製的、磁製的或是堅韌紙製的,都有一種冷而硬的質感。威尼斯人為什麼要戴面具呢?據說是古代貴族想和平民混在一起,在私人俱樂部中狂歡作樂,只好藉由面具隱藏真實身分。原來,即使是貴族,那麼崇高的地位,那麼富裕的生活條件,卻無法擁有平民的快樂。

怪不得,那些面具都是抑鬱憂傷的表情。

因為聖馬可教堂舉行彌撒不開放,吃了閉門羹的我們,轉向旁邊的總督府,還是總督大人親切,雖然要收門票錢,卻每天都開放。買票進場的我們,只好狠狠的逛總督府,反正時間一大把。

這歌德式建築裡,當然已經沒有總督了,卻保留住威尼斯鼎盛時期的權勢輝煌,也見證了水患時期,水淹總督府的滄桑。許多許多房間,逛到後來,已經分不清哪個房間逛過了,哪個房間還沒逛。當年生活或工作在其中的人,怎麼能夠搞得清楚呢?那麼,只好去尋找最哀傷又最幸福的嘆息橋(II Ponte dei Sospiri)了。

嘆息橋是古代的囚犯,被押上刑場時,會經過的一道有頂蓋的狹窄小橋樑,那些窗戶正好可以讓犯人觀看外面的世界。看見明亮的陽光與藍天,水道的波痕,鴿子低低飛掠,於是,仍留戀著世間美好的將死之人,便吐出了最後的嘆息。

明明是訣別之地,卻被世上的戀人視為幸福的魔咒。

他們成雙成對,攜手同來,乘上了狹長的輕舟(gondola),並肩坐進柔軟的椅子裡,指定經過嘆息橋下,在橋的陰影中深情相吻,並且相信,能夠愛到地老天荒。

為什麼是嘆息橋呢?嘆息著我們成為彼此愛情的囚徒,徒刑無期,竟然還感覺幸福。
廣場上的人群仍未散去,只是一批換過一批,然而,鴿子卻一隻也不見。牠們都躲進廣場的屋簷下面去了嗎?這是威尼斯的最後一夜,冰冷的空氣從海上來,變成白霧,扣鎖住這個水上之都。好像戴上了面具,隱藏住身分,是不是準備要狂歡了呢?我的年輕旅伴們,踩著石板地,穿過夜色,到哈利吧去買Bellini喝。

感冒的我卻像老教授一樣,再提不起精神,只能回到房間,熄了燈,推開窗,沒有鴿子振動翅膀的聲音,這廣場彷彿卸下了它的披風,準備躺下來安睡了。

不是都說威尼斯好臭的?可能夏天還沒來,腐敗猶未開始,我們有著潮濕的空氣,卻沒有臭氣。不是都說gondola的船夫會唱動人的情歌?怎麼我們一首歌也沒聽見?他們都感冒了嗎?吞服了藥丸,我向威尼斯輕輕說聲晚安。它的波光與水痕,便溫柔的為我醞釀了一個鴿子夢。

─ 本文摘自張曼娟《天一亮,就出發》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