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之二 之三 之四
 

烏鴉的領地
——契斯凱布達札維遭劫記事

或許就是這些陌生人的手指與微笑,讓我們漸漸忘記了自己身在異鄉,忘記了隨處都可能隱藏著危險。

尤其是在美如童話的契斯基庫姆洛古城,踩在十三世紀的石板地上,漫步在空曠的廣場與寂靜的小巷,看著夜空裡閃耀的星星,身心非常鬆弛。

離開古城,來到另一座被指名為捷克保存都市的契斯凱布達札維,這是一二六五年由波西米亞王國的普傑米斯•歐塔克二世興建起來的城市。以這位二世主為名的那座廣場,呈四方形,周遭排列著造型特異的房舍,是觀光客集中的重要景點。為了取得更好的攝影畫面,我們決定登上廣場旁的黑塔頂端,俯視整個廣場。

這城鎮比起上一個古城,冷清許多,才過四點,黑塔靜靜佇立著,準備打烊的模樣。我們先進入了黑塔旁的聖尼古拉教堂,這座巴洛克建築有著可親的型態,並不十分偉鉅,卻顯得簡潔。

走出教堂,便聽見在廣場盤旋的烏鴉『啊──啊──』的叫聲,成群結隊的烏鴉,從頭頂飛掠而過。黑塔下坐著兩個年輕人,一邊打量我們,一邊交頭接耳。黑塔的關閉時間是六點鐘,我們走進塔中,登上了白色宛如鸚鵡螺的階梯,這是進塔的入口。

也成為半小時之後,我們出不去的出口了。

我才剛剛穿回我的涼鞋,就遇見一枝槍,和一個兇狠的男人,對著我喊:『Money ! Money ! 』

不是恐懼,那是很後來的事,首先是強烈的荒謬。怎麼會是在這裡遭劫呢?為什麼不是在深夜的古城?為什麼不是在找不到火車站的皮耳森?怎麼竟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距離廣場這麼近的地方,竟然被人拿槍指著?

他會開槍嗎?我浮起這個念頭,好奇的想知道,他到底會不會開槍?好像那並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什麼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他真的會開槍嗎?
拿槍的男人身後還有一個理光頭的男人,我認出他們就是在塔下打量我們的兩個人。

『他要票嗎?票在我這裡啦。』Jane在後方的樓梯上,一段距離加上背光,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急著要把在塔頂買的票給人家驗票,她一邊對男人嚷嚷著:『Ticket !』我轉過頭對Jane說:『他們不是要票,他們要錢。』
『我們不是已經買過票了嗎?為什麼還要付錢?』Jane還沒搞清楚狀況,一面說一面走下幾級階梯,於是,她看見了對著我的,不是剪票機,是手槍。
『現在怎麼辦?』她的臉上恍然大悟與驚恐交雜。

『噓……』站在後面的那個男人嫌我們嚷來嚷去太大聲,他盡量溫柔的安撫我們,臉上甚至掛著微笑,比出一個電話的手勢:『Telephone !』大概的意思是我們趕快給他們一點錢,讓他們打個電話的錢,就可以完事了,不要聲張。看見他臉上的緊張,我反而覺得篤定了。背袋裡有所有的錢,還有護照,只要我們開了背袋掏錢,肯定沒完沒了,我知道,絕不能給他們錢,一毛也不能。

『不用理他們。』我對階梯上的Jane說:『妳下來,到我身邊。』

Jane會意,朝我走來,一邊仍對他們嚷嚷著:『Ticket ! Yes, Yes, Ticket !』

她掏出口袋裡所有的票券給男人,最後還從剛剛買的瑪莎服裝袋裡掏出一張紙給男人,我以為那是黑塔的導覽或地圖,一把截過來,指著紙張胡言亂語一頓,目的是把他們引出這個塔,唯有出了黑塔,我們才能掙脫。

我裝出一副與他們和樂融融的樣子,一面對他們說著:『Come, come !』一面往出口走,沒了命的往下衝。Jane緊緊跟在我身後,兩個男人跟在Jane的身後,直到這一刻,我忽然感到駭怕。如果他們抓住Jane怎麼辦?如果他們在我們身後開槍怎麼辦?

眼前的樓梯忽而又隱匿了,我的心迅速沉底,難道是他們的同夥?這下,我們插翅也難飛了。一個相當壯碩的男人迎面而至,我和Jane如同小兔子似的從他身邊鑽過去,這好心的遊客偏了偏身子讓我們,我們在縫隙中逃跑,他便剛剛好堵住了兩個追逐的男人。

我們奔跑著,從教堂前面,衝進廣場。

回過頭,兩個男人已不見身影了。我們喘著氣,終於有餘裕看看Jane從袋子裡掏出來的紙張到底是什麼?把打劫的唬得一愣一愣的,讓我們脫身逃命的,竟然是瑪莎服裝店的衣物洗滌指示說明。

我站在熙來攘往的廣場上,無法遏止的狂笑起來,直到笑出了眼淚。

晚上入睡的時候,Jane問我:『妳有沒有看見那個救命貴人的臉啊?』

『沒有啊。』我把枕頭拍拍鬆:『天使的臉通常是看不見的,祂們閃閃發亮啊。』

那一夜,我夢見許多許多烏鴉,站在屋頂上,不斷的尖叫著:啊──啊──啊──啊!

在夢中忽然想起,被那把槍指著的時候,我怎麼沒有尖叫呢?

─ 本文摘自張曼娟《天一亮,就出發》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