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打從流亡的最初幾個星期,伊蓮娜就作了一些怪夢:她坐在一架飛機裡,飛機改變了航向,降落在一個陌生的機場;穿著制服、全副武裝的男人在空橋下等著她;她額頭上沁出了冷汗,因為她認出那是捷克的警察。在另一個夢裡,她在法國的一個小鎮上閒逛,看見了一群奇怪的女人,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只大大的啤酒杯向她跑來,用捷克語斥責她,個個都笑得那麼真誠卻又不懷好意,這時,伊蓮娜嚇壞了,她發現自己身在布拉格,她放聲大叫,醒了過來。
她的丈夫馬丹也作同樣的夢。每天早上,他們都跟對方訴說著對於回歸故鄉的恐懼。後來,伊蓮娜跟一個波蘭朋友(她也是流亡者)說起來才發現,原來所有的流亡者都會作這種夢,每個人都作,沒有例外;她先是因為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們在夜裡團結友愛的表現而感動,後來卻有點不快:如此私密的作夢經驗,怎麼能以集體的方式來體驗呢?那她獨特的靈魂何在?可是問這些永遠沒有解答的問題又有何用?可以確定的是:成千上萬的流亡者,在同樣的夜裡,以無可數計的變體形式,作著同樣的夢。流亡的夢:這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最奇特的現象之一。
這些夢魘對伊蓮娜來說,確實是神秘莫名,因為在此同時,她也為無法遏止的鄉愁所苦,她感受到的,是另一種完全相反的經驗:故鄉的景物在白晝時分兀自出現在眼前,不,這不是悠悠長長、有意識、刻意的白日遐想;這完全是另一回事:一幕幕的景物在她腦海裡兀自亮了起來,出乎意料之外,突兀、迅速,乍現即逝。前一刻,她還在跟她的老闆說話,轉瞬間,如閃電霹靂,她卻看見一條橫越田野的道路。前一刻,她還擠在地鐵車廂的人群裡,突然間,布拉格一片綠地上的小徑卻閃現在她眼前。整個大白天,這些轉瞬即逝的影像不時來造訪她,舒緩了她對失去的波希米亞的思念。
執掌潛意識和夢境的,是同一個導演。白晝,他把洋溢著幸福光影的故國景物一幕幕送給伊蓮娜,到了黑夜,他策畫的回歸卻令人驚惶,目的地是同樣的國度。白晝,那遭人遺棄的美麗國度閃耀著,到了黑夜,換成航向故國的恐怖回歸在發光。白晝在她面前呈現的,是她失去的天堂,夜晚所展示的,則是她逃離的地獄。
5
共黨國家都忠實地追隨了法國大革命的傳統,放逐了流亡者,對他們詛咒撻伐,將他們斥為最最可憎的叛徒。這些留在國外的人,都在缺席的情況下,在他們的國家遭到審判、定罪,他們的同胞也不敢和他們有所接觸。然而,隨著時日久遠,嚴厲的放逐令也漸漸弛緩了,在一九八九之前的幾年,伊蓮娜的母親──一個新寡又沒啥害處的退休公民──就拿到了簽證,在國營旅行社的安排下,去義大利度了一個星期的假;第二年,她決定到巴黎待上五天,偷偷去看她的女兒。伊蓮娜滿心感動與憐惜,心底浮現了一個年邁母親的形象,她幫母親在旅館訂了房間,還犧牲了一部分的假期,準備好好陪伴母親,片刻不離。
「妳看起來還不錯嘛,」見面時母親這麼對她說。母親一邊笑一邊又接著說:「其實我也不壞。出境的時候,邊境的警察看了我的護照,對我說:夫人,這本護照是假的!上面的出生日期不是您的!」這會兒,伊蓮娜突然在母親身上找到以往她認識的那個樣子,她感覺到,這近乎二十年的時間似乎什麼也沒改變。她對一個年邁母親的憐惜突然消失了。母女兩人面對面,宛如置身時間維度之外的兩個存在,宛如不具時間性的兩種本質。
分離了十七年之後,母親來看女兒,女兒看到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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