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從丈夫發生慘劇的下午開始,這是費米娜第一次流淚,她唯一會哭的情況,是趁四下無人的時候。她為丈夫的死,為自己的孤單和氣憤哭泣,當她踏進空蕩蕩的臥室時也為自己哭泣,因為她失去童貞之後,孤單地睡在這張床上的次數寥寥可數。所有丈夫的物品都讓她哭得更傷心:他的流蘇拖鞋,枕頭下的睡衣,梳妝臺缺了他的身影的鏡子,他皮膚特殊的氣味。一個讓她發顫的念頭隱隱約約浮上腦海:「丟下心愛的人離開時,應該一併帶走所有的東西。」她不想要人攙扶上床睡覺,她不想空著肚子入夢鄉。她被沉重的哀傷壓得喘不過氣來,她乞求天主讓她就在這一晚的睡夢中過世,於是她抱著這樣的癡想上床睡覺,赤腳,但是穿上衣服,一沾枕立刻入睡。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了,但是她知道她在夢中還活著,知道床的另一半是空的,知道她跟以往一樣側躺在左邊。她在夢中想著她再也無法跟從前一樣睡覺,開始嗚咽,她在睡夢中嗚咽,但是沒換睡姿,直到公雞啼叫過後許久,令人討厭的陽光喚醒她,讓她在失去丈夫的早晨醒來。一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並沒有死,而是睡了很久,還在夢中嗚咽,當她在睡夢中嗚咽時,對弗洛雷提諾.阿里薩的思念竟比死去的丈夫還深。
至於弗洛雷提諾.阿里薩,他從費米娜.達薩直截了當拒絕他,不顧他們那段飽受阻礙的久戀之後,沒有一刻不想著她,自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十一年九個月又四天。他不需要怕忘記,日復一日在內心那座監牢的牆壁上畫線計算日子,因為每天總會發生讓他想起她的事。他們分手當時,他二十二歲,跟母親崔絲朵.阿里薩住在窗戶街一幢租來的普通房子,他的母親從非常年輕時候,就在那裡開了一間雜貨舖,也在店裡拆些舊襯衫和碎布當作傷兵用的棉紗販售。他是她的獨生子,是她跟赫赫有名的船東皮歐.金托.洛亞薩一段逢場作戲關係生下的結晶,這位先生是創立加勒比海航運公司的三兄弟之一,靠著經營蒸汽船,替馬格達萊納河的航運注入新的活力。
皮歐.金托.洛亞薩先生在這個兒子十歲時過世。他一直暗中支付他的生活花費,但從沒在法律上正式承認他,也沒替他決定前途,因此弗洛雷提諾.阿里薩只有母親的姓氏,雖然大家都知道他真正的身世。父親過世後,弗洛雷提諾.阿里薩只能輟學,到郵局當學徒,負責拆郵袋和整理信件的工作,以及郵件抵達時,在郵局門口升起寄信地的國旗告知大眾。
他的聰明才智引起洛塔里歐.杜固特的注意,這位來自德國的移民是郵局的電報員,但也在大教堂的盛大節慶演奏管風琴,和到府教授音樂課。洛塔里歐.杜固特教他認識摩斯密碼和操作電報系統,至於小提琴課,他僅教了短短幾堂,弗洛雷提諾.阿里薩就能憑藉聽力學習拉琴,儼然像個音樂家。他在十八歲那年認識費米娜.達薩時,當時他是他那個社交圈最搶手的年輕小伙子,最會隨著流行樂跳舞,最懂得背誦感性的詩句,總是任憑朋友隨時召喚,拿起小提琴為他們的女朋友獻上小夜曲獨奏。他從那時就身材瘦弱,塗抹香膏固定一頭鬈髮,臉上的近視眼鏡,替他的外表添上文弱氣質。除了視力的缺陷,他多年來還飽受便秘之苦,讓他不得不一輩子倚賴浣腸劑。他只有一套體面的禮服,是過世父親的遺物,不過崔絲朵.阿里薩對衣服的保養非常得宜,讓他每個禮拜天都像穿新衣出門。儘管他個性靦腆,打扮老氣,看起來弱不禁風,他那個圈子的女孩卻在背地裡抽籤決定誰能跟他在一起玩樂,而他也這麼跟她們胡混,直到他認識費米娜.達薩那天,他的天真自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