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她感覺像是被放逐到二維空間裡,一本書吧,而她只活在這一頁裡。書翻過一頁,前一頁的內容便從她眼前消失一空。
瑪麗娜發現自己站在廚房水槽前,手握著一只裝了水的小鍋子。可是她忘了怎麼回事。她正在洗這只鍋子?還是她剛剛才把鍋子加滿了水?真傷腦筋。有時她得費盡心思去拼湊這世界呈現在她面前的碎片:流理台上放著一罐打開的Folgers咖啡,一盒雞蛋,淡淡的烤吐司氣味。早餐吧。她吃過了?她不記得了。她到底是餓還是飽呢?餓,她很肯定。而奇蹟似的面前的發泡塑膠盒裡正好躺著五枚雪白的雞蛋。她的舌尖幾乎嚐到了蛋黃的柔滑滋味。動手吧,她告訴自己,吃吧。
當她丈夫迪米崔拿著待洗的早餐盤走進廚房時,她還在烹煮雞蛋。
「妳在做什麼?」他說。
她看見他手上那些盤子,一只碗裡有乾掉的蛋黃漬,她已經吃過早餐的證據,而且或許是十分鐘前才吃的。
「我還沒吃飽。」其實飢餓感已經消失,但她還是這麼說。
迪米崔放下那些餐盤,拿過她手中的鍋子,一起放在流理台上。他的乾燥嘴唇擦過她的後頸,然後領著她出了廚房。
「婚禮,」他提醒她說,「我們得趕快換衣服。海倫剛從飯店打電話來,她已經上路了。」
「海倫來了?」
「昨天深夜才到的,記得吧?」
瑪麗娜不記得昨晚見過女兒,她覺得這種事她不可能忘記。
「她在哪裡?」
「她在機場過夜。她的班機遲到了。」
「她是來參加婚禮的?」
「是啊。」
這個週末有場婚禮,可是她想不起來要結婚的是誰。迪米崔說她見過這對新人,倒不是說她不信任他,只是……
「到底是誰要結婚?」她說。
「安德烈的女兒凱蒂。新郎是庫柏。」
凱蒂是她的孫女。但庫柏是誰?照理說她應該記得這名字才對。
「聖誕節我們才和他們見過面,」迪米崔說,「幾週前又在安德烈和諾琳的家裡見過一次。他是個高個子。」他等著出現些許跡象,可是沒有。「當時妳穿了那件藍底碎花裙裝,晚餐吃的是鮭魚。」他提醒她說。
還是沒反應。她看見他眼裡掠過失望的陰影。有時她只能靠這種眼神獲得暗示,知道自己又忘記事情了。她從那件裙裝開始回想。藍色的。帶碎花的裙裝。有了,她的心靈之眼看見了。那件衣服是她在潘尼百貨公司買的。
「它有打褶領。」她得意的宣佈。
「什麼意思?」他眉頭一皺。
「那件衣服。還有紫丁香枝葉。」她清楚記得布料的色澤。那是恍如「藍衣夫人」所穿衣服顏色的知更鳥蛋的豔藍。
湯瑪斯‧根茲巴羅䔮的「波佛公爵夫人肖像」(Portrait of the Duchess of Beaufort)。撤退期間,她親手將那幅畫打包。她還記得她幫忙把畫布從鍍金畫框中取出,然後拆掉讓它保持緊繃的支架。
侵噬她腦部的疾病只會消滅一些較新的記憶,還不成熟的記憶。比較遙遠的記憶都還留存著,而且不只留存著。六十多年前在列寧格勒鐁的種種仍然活色生香地屢屢重現。
在隱士廬博物館,他們正在打包展覽廳的作品。已經過了午夜,但仍亮得不需要點燈。時間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底,在這偏遠的北方,太陽才剛沉下地平線。他們稱這叫作belye nochi,意思是不眠之夜(white nights)。她累壞了,眼睛被鋸木屑和填塞棉刺得發癢。她的衣服酸臭,而且已經好幾天沒睡。要做的事太多了。每隔十八或二十個鐘頭,她便溜進隔壁房間,找張行軍床假寐一下。這當然算不上睡覺。比較像是偶爾消失片刻。就像開關被關掉。過了大約一個鐘頭,開關又神奇地打開,她像機器般從行軍床上起身,回去繼續工作。
所有門窗都敞開吸取光線,但屋內依然昏暗。飛機嗡嗡呼嘯而過,不過當她聽見它們從頭頂經過時已不再畏縮。僅僅幾天幾夜的時間,那些軍機已成為這場怪夢的一部分,既真實又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