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週日清晨,德軍毫無預警地展開攻擊。沒人事先料到,包括史達林在內。只有博物館館長奧柏里除外。不然怎麼解釋電台一發佈攻擊消息,我們便幾乎同時有了精細的撤退計畫?清單上,每一幅畫、每尊雕像,幾乎全部館藏都依照大小加以編號分類。更驚人的是,地下室那些板條箱和盒子也都搬了上來,蓋子上早已印好對應的編號。堆積成山的包裝紙、棉花墊、鋸木屑和油畫用的捲軸,全都命定似地突然冒了出來。
她和另一名博物館導遊塔瑪拉剛把根茲巴羅油畫的畫框拆掉。她並不怎麼喜歡這幅畫。畫中人物是個嬌生慣養的女人,一頭撲了粉的鬈髮可笑地高高堆在頭頂,還戴了滑稽的羽毛帽。不過,當瑪麗娜正要把畫布用油紙夾好時,畫中人脫離了畫框後的赤裸無助還是令她心頭一震。這位女士用右手輕攬著藍色披肩護住胸脯。她的目光越過觀者,深黑的眼瞳一片空茫。那雙一向被瑪麗娜視為呆滯無神的眼睛突然變得哀傷而沉靜,就好像這位來自遙遠年代的貴族階級仕女預見了她的命運將再度丕變的事實。
瑪麗娜對塔瑪拉說:「她好像可以預知未來的樣子。」
「唔?妳說誰?」不知為何,迪米崔站在他們臥房的窗前,手舉著一件藍色衣服,摩挲著它的領子。
「那個藍衣女子。根茲巴羅的畫。」
「咱們最好趕緊穿衣服。海倫就快到了。」
「我們要去哪裡?」
「參加凱蒂的婚禮。」
「噢,對喔。」她轉過身去,在珠寶盒裡摸索。婚禮,所以應該盛裝。她想戴她母親的……垂在耳朵下的東西。她清楚記得它們的模樣,卻想不起名稱。而且她也找不到那對東西。她可以問迪米崔它們放在哪裡,可是她得先想出它們的名字才行。她母親的……什麼呢?那是鑲有碎紅寶石的精細金飾。她腦中有圖像,可是圖像卻沒有名稱,無論英語或俄語都沒有。
她明白自己怎麼了;她可不是傻瓜。有東西在侵噬她的大腦。她得了流行感冒(是去年冬天的事?還是前年?)差點死掉。一向自豪從不生病並熬過飢餓寒冬的她,竟虛弱得無法站立。迪米崔發現她倒在床尾。她昏迷了好幾天,空白的一週,當她活過來時,已經變了個人。
這是她的解釋。不過還有另一個解釋。迪米崔在烤箱裡發現她的錢包後,他們去找了醫生,那醫生問了她許多問題。感覺就像當初在藝術學校參加考試一樣,面對教授們連珠炮般隨興詢問提出答案。舉出佛羅倫斯畫派的主要畫家和他們的作品,包括創作日期和出處。今天是幾月幾號?說出壁畫的繪畫技法和材料。我將列舉三樣物品,我要妳跟著把它們說出來:街道,香蕉,鐵槌。請說出下列作品當中,哪一幅是列寧格勒國家博物館馀的永久館藏、哪幅收藏在莫斯科美術館。我要妳以七遞減的方式從一百倒數到零。妳能說出我剛才列舉的三樣東西嗎?
她輕易通過測試。可是那位醫生,儘管態度和善,但並不滿意。他解釋說,她已上了年紀,她的記憶混亂是種雖然不幸、但對老年人來說常見的病變。他給了迪米崔和她一包藥材和一長串處方,並給了忠告,說耐心和警戒心是不二良方。
由於她有時會忘了關爐火,因此只有迪米崔在場時她才能用爐子,而且只能燒水泡茶。連她摸得熟透的餐盤都經常摔破,要不就少了杯麵粉或神秘地多出什麼東西,後來她就很少下廚了。迪米崔幾乎包辦了所有家務,不單燒菜,還包括購物和清潔工作。後來,儘管這讓瑪麗娜難以忍受,他們終於僱了個女孩來家裡打掃。她想幫那女孩的忙,至少煮她自己喝的茶,可是那女孩堅持說那是她分內的工作,瑪麗娜只要輕鬆度日就好。「妳只管蹺著腳當女王就行。」女孩懇求說。「換作是我肯定會這麼做。」瑪麗娜努力解釋說任何人都不該偷懶讓別人代勞,自己卻在一旁涼快,可是沒用。最後她們總算達成一項協議,那女孩同意讓她撢灰塵。
迪米崔替她把衣服攤在床上:一件寬鬆長褲、一件針織衫,和一件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