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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像在某個時候突然消失片刻,像是開關被關掉。一會兒過後,開關又神秘地打開。當她睜開眼睛,她朋友迪米崔的臉就在她面前。她感覺他一直盯著她看。
戰爭開始後他們便很少見面。儘管她知道他的軍隊一週以來都在皇宮廣場(Palace Square)操練,儘管她可以從博物館窗口聽見他們的號令和行軍鼓聲,知道他就在幾百呎外,但他們終究騰不出時間見面。
「我來接妳出去。我到明天早上才需要回營隊,我想找妳去吃晚餐。」
「晚餐?現在幾點?」
「將近九點。」
「這麼晚?」她常弄不清時間。博物館職員接連幾星期忙著打包館藏,在廳廊裡吃外送三明治,偶爾溜出去上廁所。第一週他們便完成超過五十萬件藝術品和古物的裝箱工作。六月最後一天晚上,一長列卡車來將這些板條箱全數運走。一班長達二十二個車廂、配有機關槍的火車在貨運車站等著把這批無價之寶秘密載走,至於目的地則無人知道。走回展覽廳,通過滿是碎紙片的地板時,瑪麗娜悄悄別開眼睛。許多老館員哭了。
但那只是館藏的主要部分,巨匠級的永久館藏。在那之後,他們繼續打包數十萬件別的收藏品,包括次級油畫和素描畫、雕像、珠寶錢幣、銀器組和陶片。兩天內將會有另一班火車啟程,而他們的工作還看不到盡頭。
然而,也不知為什麼,瑪麗娜並不緊張,至少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到時她必須以消防觀測員的身分回報她的空襲警報工作狀況。迪米崔說他和一個從羅莫諾索夫瓷器工廠來、負責指導易碎品包裝的女人作了某種安排;他只肯對瑪麗娜透露這麼多。而那位馬可維奇同志也只說,迪米崔答應將來用她的名字替第一個女兒取名。
「不好意思,馬可維奇同志。妳叫什麼名字?」
「太遲了,布里雅科夫同志,」她逗弄他說,「已經說定了。」她轉身對瑪麗娜說:「去吧。不過記得別對其他人提起。我不能再損失其他人手了。」
她和迪米崔走過一間間展覽廳,在大批貼著標籤的密封板條箱中穿梭,經過幾十個圍坐在堆滿各種瓷器的桌子前忙碌或跪在地板上處理銀燭台的女人。她很慚愧只是為了吃晚餐這種理由而離開她們,然而當她走進夜色,感覺涅瓦河上的微風吹來,羞愧感便消失了。她將涼冽的風深深吸進肺腑,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除了每次空襲警報響起時慌忙跑上屋頂,她很少踏出屋外,而且只回家過幾次,也只有在這時候,她可以好好洗個澡,換上舅媽為她洗好的乾淨衣服。
「我們去哪裡吃飯?」她問。
「等著看吧。」他神秘地說。他挽著她的臂膀,帶她越過漫步的人群,經過皇宮廣場,穿過凱旋拱門下來到主商業街涅夫斯基大道。彼得保羅大教堂的尖頂披掛著掩護裝置,舊海軍總部塔樓濺滿灰色油漆。他們經過許多商店,這些店的櫥窗都貼了用來防止玻璃被槍彈擊碎的X形紙條。有家藥房的櫥窗玻璃貼著精緻有如復活節彩蛋的花朵和十字架的花邊圖案。又走過幾條街後,迪米崔轉進密凱洛夫斯卡亞街,在歐羅巴大飯店門前停下。飯店的平板玻璃窗前有道沙包牆保護,但大門是敞開的,她聽見裡頭傳出音樂聲。
「哎呀,小迪,我不能進去。瞧我的樣子。」歐羅巴大飯店以優雅馳名,而她這會兒還穿著她的藍色工作服。
「妳很好看。」他說。「況且妳何必在乎別人怎麼看?裡面有妳認識的人嗎?」
「可是這裡消費很貴的。」
「的確。可是我存錢又是為了什麼呢?」這問題可不是為了修辭。他真的在等她回答。
他彷彿看透她的心思似的接著說:「我不是在逞強,瑪麗娜。我最好現在就把錢花光。我擔心等我回來之後,盧布恐怕不比蛋殼值錢呢。」他牽起她的手。「妳就遷就一下吧。畢竟今晚是個特別的夜晚。」
她怎麼也想不起今晚有什麼特別,反正現在每個晚上都很特別。開戰以後,每一天、每一晚都沉浸在一股新的激情之中,也就是一種世界即將改變的認知。莫名地令人興奮。很可能等這一切都結束後,蘇維埃聯邦將會改頭換面。她已經準備好迎接變化,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