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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飾藝術風格的餐廳鬧哄哄的,桌位全都滿了。令人驚訝的是,這世界就快崩解了,人們卻依然昂首闊步,繼續過他們的日子,到餐館吃晚餐,為自己擬定計畫。除了這些穿著華服的顧客掛在頸間的防毒面具有些不協調外,感覺上外面那場戰爭似乎只是虛構故事。妙絕的豎琴樂聲在空中迴盪,棕櫚樹在顏色像是髒玻璃杯的斑斕天光中搖曳。
領班帶著他們穿過餐廳,來到角落桌位。他為瑪麗娜拉開椅子,然後用華麗的動作把亞麻餐巾抖開,平放在她腿上。接著迪米崔身後神奇地冒出一名服務生。
迪米崔點了香檳和裡海鱘魚魚子醬,不過侍者評估了一下這對年輕戀人,好意地說,其實最近這種魚子醬的價格實在高得離譜。他謹慎地環顧四周。「稍早庫茲涅佐夫書記來用餐,我也這麼對他說的。結果他點了非常美味的鮮魚辣味湯,搭配奶油醬馬鈴薯鱘魚和黃瓜番茄沙拉。」迪米崔向侍者道謝,並且認同,追隨黨書記的睿智抉擇總是不會錯的。
確實是非常美味的一頓晚餐。儘管疲倦極了,但瑪麗娜吃得十分起勁。迪米崔很安靜,不過瑪麗娜打破冷場,對他敘述博物館撤退工作的狀況。
「我正在打包一些我見都沒見過的東西。每天在博物館裡繞呀繞的,看的都是些相同的東西,幾乎忘了沒展出的才多呢。我想除了奧柏里館長以外,恐怕沒人真的清楚要撤退的館藏到底有多少。有時候實在很嚇人。
「像今天早上,我就遇上了怪事。」她坦率地說。除了迪米崔,她不可能向任何人吐露這件事。「當時我在整理一批十八世紀比利時的戴爾夫特(Delft)青瓷。每只盤子都描繪著這個小鎮的不同風景。那些圖案好精細,幾乎和繪畫沒兩樣,只不過全都是藍與白。過了好幾個鐘頭,就只有藍色白色,藍色白色,一只又一只盤子,上頭畫著運河和擠牛奶女工的精巧圖案。然後,我大概是在作白日夢吧,當我打包一只畫著小屋正門的瓷盤的時候,突然看見它的門上有塊鮮紅色的污斑。我覺得奇怪,但心想那也許和宗教有關。但是下一只盤子,我盯著它看,發現又有一個紅點出現在水渠中。接下來越來越多紅點。我每次拿起一只盤子,看著它,上頭的風景就冒出鮮血。我脖子後面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有點驚慌失措,然後我明白了,都是我自己的關係。我的鼻子在流血。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因為彎著腰工作太久了。每個人都可能發生,我想我是太累了,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說來很丟臉,會被那些長舌婦嘲笑的,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呢。」她對自己的荒誕想法莞爾一笑。
「真希望我們能快點把所有瓷器打包完畢。那些東西太脆弱了,讓我緊張得要命。我敢說光是茶杯恐怕就有好幾千件。你真該看看,小迪。有些非常薄,可以透光呢。可是我們的棉花墊用光了,只好用紙包裝,然後多墊些碎紙片,真怕呼吸太用力就會把它們給震碎了。接著還有好多盤子、碟子和餐具。就算邀請全列寧格勒的人來吃飯也不必擔心餐具不夠。」
她發現他有點失神,於是住口。
「對不起。」她說。「我們好幾天沒見面,我卻只顧談盤子的事。你看起來也很累。軍隊操練很辛苦吧?」
他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手背,終於抬頭看她。「我們明早就要離開了。」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才受了十天訓練,而不是預定的一個月。他們並不是軍人,而是參加人民軍的志願兵,大都是些沒有從軍經驗的中年男子。儘管迪米崔比他的大部分同志年輕,卻並不比他們像個軍人。此刻他穿著平時的無領襯衫,瘦長的身軀垂掛著一條鬆垮的輕帆布長褲。他的褲袋裡塞著一本平裝書,襯衫口袋插著枝鉛筆。一頭塌軟的長髮,鐵絲框眼鏡,他看起來就像他自己,一個只在書上看過戰爭的文學院畢業生。
「你怎麼會這麼快就離開?你連套軍服都沒有。」她說,好像有了軍服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
他用人民志願軍徽章輕敲著臂章。「我們不需要軍服,瑪麗娜。」接著他又補充,彷彿在自言自語。「我們比較需要步槍。」
服務生送了茶過來。她用雙掌兜著溫熱的瓷杯,輕吹著熱氣,凝視著杯底的茶葉。
「你們要去哪裡?」她終於開口。
「我們不能說,不過妳應該猜得到。」
他指的應該是魯加(Luga)戰線。這陣子每天早上都會傳來紅軍撤退的消息。有些人猜測他們不斷後退其實是種策略,目的是誘使德軍深入敵營然後將他們包圍。但無論原因如何,紅軍絕不能在魯加河退讓。魯加市南方大約八十公里的地方是列寧格勒對抗德軍的最後一個要塞據點。已經有數千位市民被徵調到那裡挖壕溝、蓋城垛。博物館每天都有好幾名打包員工被調離工作崗位,拿起鐵撬,搭上往南方的火車。就連中學生都曾被徵召。
「既然他們派了學生過去,」瑪麗娜推論說,「這表示那邊的情況還不算太糟,對吧?」她不敢去想他如何能熬得過去。
「我會回來的,瑪麗娜。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