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艾麗希絲唯一有的線索,是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放在媽媽床頭櫃上的褪色結婚照。銀色的華麗相框久經擦拭都磨薄了,小時候艾麗希絲把爸媽凹凸不平的大床當彈簧墊跳來跳去時,照片中面帶微笑卻顯得僵硬的一對新人就在她眼前上下起伏。有時她會問媽媽,身披白紗的漂亮女士,還有五官分明、髮色灰白的先生叫什麼名字?新郎為什麼一頭灰髮?那對夫妻現在在哪兒?蘇菲亞總是輕描淡寫,說他們是她的瑪麗亞阿姨和尼可勞斯姨丈,他們之前住克里特島,如今都已不在人世。這些小時候能輕鬆打發她的答案現在已經無法滿足她。這張照片是除了她和弟弟尼克的照片之外,家裡唯一加框的照片,因此她更加好奇了。照片上的夫妻一定是媽媽小時候很重要的人,但她每次都不想多談。不只不想,根本是一口拒絕。艾麗希絲青春期時也曾有過封閉自己、拒絕溝通的強烈渴望,所以知道要尊重媽媽對保有隱私的堅持。但她現在早過了那個時期。
出發前一晚,她去了趟爸媽家,那棟維多利亞住宅矗立在巴特西區一條幽靜的街上。每次她和弟弟新學期開始或出國旅行前,全家都會到附近的希臘小館子吃飯。不過這次她還有其他目的。她想拿她和艾德的事問媽媽,也想問她一些過去的事。她特地早到一個鐘頭,打定主意這次一定要突破媽媽的心防,哪怕只看見一線光芒也好。
她逕自進門,把沉重的帆布背包往瓷磚地板一丟,鑰匙往玄關櫃上失去光澤的黃銅托盤上一擲,鏗鏘聲清脆響亮。艾麗希絲知道媽媽最討厭出其不意的事。
「嗨!媽!」她往靜悄悄的過道大喊。
她猜想媽媽應該在樓上,就三步兩步上樓,一進門看見爸媽有條不紊的房間,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鏡子一角掛了幾條珠鍊,蘇菲亞的梳妝台上整齊排著三瓶香水,除此之外一點雜物也沒有。沒有任何透露媽媽的為人或過往的蛛絲馬跡,牆上沒有照片,床邊也沒有書。只有床頭櫃上一張加框的相片。雖然這是爸媽共同的房間,但蘇菲亞才是這裡的主人,她對整齊的要求主宰了這間房間。這個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屬空間,而且一看就知道屬於誰。
若這間風格極簡的主臥房是蘇菲亞的專屬空間,那馬可斯的專屬空間就是書房。裡頭的書一排排堆在地上,有時沉甸甸的書塔會轟然而倒,書冊散落一地,只有把皮面書當踏腳石才到得了書桌。馬可斯很喜歡在這方殘破的書齋裡埋首工作,那感覺就像置身於考古遺址中,一磚一石儘管在一般人看來有如零零碎碎的破瓦礫,卻都仔仔細細貼上標籤。書房永遠暖呼呼的,艾麗希絲從小就常溜進來蜷在軟軟的皮椅上看書,椅子雖然皮開餡露,卻仍是家裡最舒適最溫暖的角落。
雖然他們很早就離家自立,但房間都絲毫未動。艾麗希絲的房間還是一片有點壓迫感的紫色牆壁,那是她十五歲正值苦悶年少時選的。床單、地毯和衣櫃則是跟牆壁連成一氣的淡紫色;現在艾麗希絲覺得看了就頭疼又煩躁,真不知道當初在堅持什麼。爸媽也許哪天會找時間重新粉刷,但這個家對室內設計和舒適裝潢本來就漠不關心,所以還有得等呢。至於尼克的房間,牆壁是什麼顏色早就無關緊要,因為早讓火藥隊球員、重金屬樂團和金髮波霸的海報徹底淹沒。客廳則是艾麗希絲和尼克共用的空間,二十年來他們不知在黑漆漆的客廳裡看了多少電視。廚房是大家共用的,那張七○年代的松木圓桌是蘇菲亞和馬可斯一起買的第一件家具,也是整個廚房的中心,大家圍繞著它吃飯、說話、遊戲,也在激烈爭吵和摩擦衝突中,變成了一家人。
「哈囉!」蘇菲亞說,對著鏡中的女兒打招呼,邊梳著一頭挑染的金色短髮,邊往小珠寶盒裡摸索。「我快好了。」她又說,戴上搭配上衣的橘紅色耳環。
艾麗希絲並不知道蘇菲亞梳妝打扮時,喉嚨緊得透不過氣。這種家庭聚餐讓她想起女兒大學開學前的那幾個夜晚。她表面上歡欣鼓舞,其實好難過艾麗希絲就要離家。蘇菲亞隱藏感情的能力似乎跟她壓抑的情緒成正比。她看著鏡中女兒的身影和自己的容顏,不由一陣心驚。那不是她一直存於腦海的少女臉龐,而是一張成人的臉龐,那雙疑問的眼睛此刻正跟她四目相對。
「哈囉,媽,爸什麼時候回來?」艾麗希絲平穩地問。
「快了,希望囉,他知道妳明天得早起,有保證說不會遲到。」
艾麗希絲拿起熟悉的照片,深呼吸。雖然都二十好幾了,但要越過媽媽設立的防線她還是得鼓起勇氣,好比偷偷潛入用條紋膠帶封鎖起來的犯罪現場。她必須知道媽媽怎麼想,媽不到二十歲就結了婚,而二十五歲的她若放棄跟艾德這樣的人共度一生的機會,會很傻嗎?或者媽媽也跟她一樣,認為只要心裡閃過一絲懷疑,就表示對方不是對的人?她在心裡反覆練習想問的問題:媽媽怎能在這麼小的年紀就確定要嫁的人是「對的人」?她怎能知道接下來五十、六十甚至七十年的生活會幸福?或者她根本不這麼想問題。正當問題要脫口而出的那一剎那,她遲疑半晌,突然好怕碰釘子。不過,有個問題她非問不可。
「我可以……去看妳長大的地方嗎?」艾麗希絲問。除了顯露她有希臘血統的教名之外,她身上只有那雙褐黑眼眸看得出她的母系血統。這晚她瞅著母親不放,把一雙幽黑雙眼的力量發揮極致。「我們最後幾天會去克里特島,大老遠到那裡沒去看看實在很可惜。」
蘇菲亞是個難得展露笑容、表現情緒或跟人擁抱的女人。她向來不多話,聽到問題的第一反應是找藉口敷衍,但想到丈夫常說的一句話,她念頭一轉。馬可斯說艾麗希絲永遠是他們的孩子,但總有一天會長大,不會一輩子都離不開媽媽。雖然很難接受,但她知道這是事實,看見眼前獨立自主的女孩,她更肯定丈夫說得沒錯。她不像往常一觸及過去的話題就沉默不語,反而出乎意料地溫柔回應,頭一次承認女兒想知道母親的身世不但理所當然,說不定還是當女兒應有的權利。
她遲疑地說:「嗯……怎麼會不可以。」
艾麗希絲強忍詫異,幾乎不敢呼吸,怕母親又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