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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雙眼是多麼平靜啊,自從非洲海灘的那天之後。既然已經徹底失去過,那麼再多失去一件──比方說一根手指,一個丈夫──我想一點關係也沒有。鏡中我的綠眸寧靜無波──有如一池水,不是太深,就是太淺,激不起漣漪。
我為什麼哭不出來?不出多久我就得要去面對整個教堂的悼客。我揉了揉眼,比美容專家建議的力道還要大。我起碼得讓前來致哀的人看見我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我必須讓他們看見我曾喜歡過安德魯,真的喜歡他。即使在非洲之後,我並沒有真的把愛情這玩意當成永恆,可以用自擬的問卷來測量,要是大多數的答案是B,就表示愛情存在。我拿兩隻大拇指掐進眼皮底下的皮膚。要是我沒辦法讓世人看見我的傷慟,至少我要讓世人看見傷慟對你的眼睛會有什麼影響。
我終於下樓去,瞪著小蜜蜂看。她仍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頭靠著墊子。我咳嗽了一聲,她立刻驚醒。褐色的眼,橘子圖案的絲質靠墊。她朝我眨眼,而我瞪著她,她靴上子仍裹著一層泥。我什麼感覺也沒有。
「妳為什麼來這裡?」我說。
「我沒有地方可去,在這個國家裡我只認得妳和安德魯。」
「妳根本不認識我們,我們只有過一面之緣。」
小蜜蜂聳聳肩。「我只遇見過妳跟安德魯。」她說。
「安德魯死了,我們今天早上要埋葬他。」
小蜜蜂只是眨眼,眼神呆滯。
「妳聽不懂嗎?」我說:「我先生死了。我們今天要舉行葬禮,那是一種儀式,在教堂裡。在這個國家我們都是這樣辦的。」
小蜜蜂點頭。「我知道你們國家怎麼做。」她說。
查理出生後,婚姻生活也降溫了。彷彿那一道閃電就是我們的全部,那道閃電絕大多數的熱力必須歸於孩子。奈及利亞讓降溫的速度加劇,而如今死亡則讓溫度歸零,可是先出現的是我的厭惡,以及我和勞倫斯的外遇。這才是黏著我的心思不放的東西,我這才恍然。安德魯的死激不起哭天搶地的悲痛,是因為他早已一點一滴離開了我。先是離開了我的心,再離開了我的思想,最後離開了我的人生。
真正的悲痛這時候才出現。這份震驚讓我發起抖來,好像我內心深處釋出了什麼震波,盲目地朝表面一寸寸推進。我顫抖,可是卻沒有掉淚。
一整個早上都在忙葬禮,家裡一個人也沒留,應該是太魯莽了吧。趁著我們不在,有些最壞的大壞蛋佔據了月桂樹叢,這時必須以水槍及竹棍強力驅逐,似乎是一宗既危險又吃力的任務。首先小蜜蜂四肢並用,爬著逼近月桂樹,過大的夏威夷衫下襬拖在塵土裡。一旦發現了潛伏的壞蛋,她就得發一聲喊,刺向他,逼他跑向開闊處,而我兒子已經手持水槍等著要給他們痛快的死亡。這兩人這麼快就合作無間了,讓我直感驚訝。我不確定是不是想要他們兩人這麼親近。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大步走到院子裡說:小蜜蜂,妳能不能不要跟我兒子做朋友?我兒子一定會大聲要求我解釋,而告訴他小蜜蜂不是我們這一國的,也只是白費唇舌。沒看見他們兩個已經聯手殺了那麼多壞蛋了嗎?
不,不能怎麼辦,否認她,或是否認在非洲發生的事。回憶可以驅逐,甚至可以藉著每天忙著經營一份成功的雜誌、養育兒子、埋葬丈夫,把回憶從意識中遣送出境,永無歸期。可是換作是人,就截然不同了。一名奈及利亞女孩活生生地站在自家的院子裡──政府或許能否認有這種事,要不就以什麼統計上的異常現象來輕輕帶過,可是人卻不能。
我坐在廚房餐桌後,眼睛突然溼潤,從水霧中瞪著以前我的手指還在的地方。我明白時間到了,該是正視海灘那件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