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話說這夜在一家百年老鋪子裡,鐵鎚的木柄、鐵鉆、鍛工鉗、黑色的風箱……所有工具都散發著同樣奕奕的神采。時間很晚了,約莫是夜裡十點鐘,鋪子的鐵捲門已經放了下來。外頭的聲音一丁點也透不進來,聽不見汽車的喇叭聲,也聽不見狗吠。高高舉起的鐵鎚落在鐵鉆上,霎時間一大片火星飛濺,整個鍛鐵爐似乎都被照亮了。一個婦人的身形在黑暗中顯現,宛如一幅輪廓清晰的版畫:小小的個頭,大大的髮髻在頸背上微微顫動,身上穿著一件破爛的吊帶工作褲。她光著兩條膀子使勁在鐵鉆上敲打時,看起來很年輕,頂多不過三十歲;可是她等著乾木炭燒成火炭,凝神望著爐火嘆氣的時候,看起來又像有五十歲。鍛鐵爐靠一個小男孩的手工送風,其實,他幾乎不算是小男孩了,他該有十六歲大,是婦人的么兒,兩頰光滑,一臉的天真無邪。他的身形樣貌十分不引人注目,簡直融入了背景裡。仔細看,會發現鐵鎚每敲一下,他都嚇得發顫:他會蹲下身子,縮在牆角,像要躲進黑色的風箱裡。
爐煙緩緩覆蓋了那些紅色的圈圈,那是一記記鐵鎚在鐵鉆上敲出來的,酷似一只只被火焰燒軟的玻璃手鐲;每一只手鐲都像黑夜裡的太陽,近乎黏稠。
「一個,兩個,三個……」
她一只一只地數著。
「這樣應該夠了。」老么在嘴裡咕噥著。
「你知道個什麼呀你?」母親回了他一句。
再一次,他蜷縮身體,彎起的膝蓋縮在臂彎裡;他望著母親放下鐵鎚,拿起一根鐵撬棒和一支粗大的螺絲起子往窗口走去。他聽見鐵捲門嘩啦嘩啦捲起的聲音,接著又聽見母親俐落地把鐵窗上的兩根橫桿扯了下來。
鐵桿變成白色的時候,婦人用鍛工鉗夾起來,一個大動作,把鐵桿放上鐵鉆,再用鐵鎚敲打,把鐵桿分成一截截等長的短棍。再一次,火星飛濺;再一次,一顆顆黑夜裡的太陽綻放光芒;再一次,她逐一清點。總共有二十個。
鐵鎚敲著打著,紅色的圓盤變軟,延展,變形,化成一個個鐵環,最後接成一條一米長的鐵鍊。
婦人檢視每一個鍊環,每一個接點,之後將鐵鍊浸入水裡。這是她親手打造的第一條鐵鍊。她已經好久沒操持她亡夫的舊業了──他過世的時候,他們的老么才六歲──打鐵是她夫家代代相傳的營生,可如今卻餬不了口了。自從他們貴嶼這一帶轉做電子垃圾回收之後,打鐵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因為島上再也種不了米,也長不出任何稱得上蔬菜的作物,她也再沒賣出過十字鎬、長柄大叉、鏟子、耙齒、犁鏵或其他農具了。
(順帶一提,她的慢工是出了名的,因為她相信只有這樣才出得了細活;一片犁鏵得花上她兩天,可這是什麼樣的鏵片哪!老么還記得,跟刀子一樣尖,一樣鋒利,一樣光滑。手放上去一摸,還以為是純種馬的脅部,紅鐵上壓印著祖傳的標記:王記鐵鋪的商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