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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資本主義的新時代,王家的打鐵鋪確確實實是關了門。從前的庫房裡,母親放著火鉗、鉤棒、鐵鉤、鐵框、鍛模、鑿子、穿孔沖頭、鑄模、鐵撬棒、凸模、鍛工鉗和鐵鎚,任由它們生鏽,現在上頭滿是蛛網和灰塵;鐵鉆因為體積龐大,出不了打鐵鋪,她拿來當工作檯,不分日夜都在上頭做電子垃圾的回收工作,電腦、錄影機、錄音機、保險套或面紙的自動販賣機、雷達、顯像管、遙控器、控制器、通訊儀器、飛航儀器、推進儀器、導航儀器、地面導引儀器……她從這些機器的電路板上回收銅、鋁、錫、金、電阻、電晶體、映像管……。她最後一次打鐵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是一把菜刀,打來給自家用的。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鐵鍊,每個細節都無情地見證著她缺少實作的經驗;沒有一個鐵環的內徑是相同的,沒有一個鐵環的形狀是完美的圓形,頂多只能說是不規則的橢圓形,有些鐵環的口子還奇形怪狀的,莫名其妙地外凸或內縮。
她像有強迫症似的,把每個鐵環的接口檢查了好幾次。
「去井裡打些水來。」她說。
他們院子裡的這口井和一般的水井無異,上頭有個蓋子,還有個軲轆,只不過它的水已經被污染很久了,不能喝也不能拿來用,只能用在這類工作上。老么站起身,去牆角拿了個水桶,往鐵鋪底端走去,打開通往院子的那道門。
可是他猶豫了一下,又走回母親身邊。
「你怕呀?」
「有一點。」
「他睡了。」
「說不定。」
「什麼說不定?」
她從兒子的手中拿過水桶,還沒走到門口,她也走了回來。
「算了!」她這麼說的時候正好經過她亡夫的照片,那是一張八○年代的黑白照,是一個年輕打鐵匠的全身照,一個快樂的男人穿著皮製的圍裙,上頭印著他所屬的社會主義工作隊的名字。
「我們糟蹋點東西,你可別怪我們。」
她從鐵鉆上堆得亂七八糟的東西裡拿起一個大鐵桶,把水桶灌滿了乾淨的飲用水,這水貴得很,是賣水的小販每天從很遠的地方運來賣的。她把鐵鍊浸到水桶裡的時候,鐵鍊還熾熱著,觸到水發出了滋滋的聲響,老么聽了又是一陣哆嗦,這時,水桶冒出來的白色水汽遮覆了他的視線。那聲音像是毒蛇在洞裡嘶嘶作響,尖銳,嚇人。鐵鍊觸到桶底的時候,一個個鐵環互相磕碰出濁濁的悶響,帶著沉沉的威脅。
清涼的夜霧浸潤著方形的院子,夜風吹得水井上的軲轆微微發顫,軲轆的下方是一台台報廢的電視,堆放在石井欄上。幾公尺之外有一棵榆樹。從前島上的漁夫都覬覦著這棵大樹,因為榆木的抗水性很好,大家都想拿它來打造船身。這棵榆樹的枝幹是黑的,樹身覆滿厚厚的青苔,十分宜人,可是這幾年來,榆樹喝的水也受了電子垃圾的污染,垃圾的毒性要了這棵樹的命。
一個赤條條的男人被三條粗繩綁在榆樹上,他的眼睛蒙著,嘴巴也堵著。第一條繩子綁住他的身體,是從水井的軲轆上扯下來的麻繩,被黑水浸透了,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淤泥味。
第二條束住他的腳,是從院子左側的豬圈拿來的;那是一條粗草繩,編得很密很實,從前是拿來綁豬的,經過這麼些年的時間,繩頭到繩尾都沾滿了豬留下的屎尿穢物。
第三條是一根電纜線,把囚犯的雙手綁在一起,只要把塞在嘴裡的東西拿掉,他就可以抽菸、喝水、吃東西。
從糾結的肌肉和結實的肩膀看來,他該有二十歲了,他一身赤條條的,只有一條蒙住眼睛的黑色領帶,上頭被汗漬和鹽弄髒了一大片。
老么拿著手電筒,光束照在被綁住的男人腳上。男人顯然已經睡著了。母親以熟練的手勢將繩子替換成鐵鍊──行動差不多就要完成了──鍊子才從鍛鐵爐出來沒多久,幾乎還溫熱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