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
在陽台上,他站在我旁邊,然後遞給我那個綠色馬克杯,他那恐怖的媽媽送我的聖誕節禮物,一列火車駛進我們下方的車站,這列火車有兩節車廂,所以是那個月台能停靠的最長火車了。
「茶來了。」他帶著一種戲謔性質的莊重說道,我則努力不要為之一縮。「我希望這杯茶能贏得夫人的認可。」
結果並沒有,不過當然了,我無法這麼直說,我用雙手護著茶,試著讓臉上的五官擺出正確的表情,他知道我喜歡哪些馬克杯,他也知道這個杯子顯然不是其中之一。我沒辦法告訴他,我在意這種枝微末節,他會像演啞劇似的瞪大眼睛,流露出合理的驚訝之情。
「多謝。」我說。
我們靠在欄杆上,手臂彼此接觸,眺望著這個城鎮。陽光照耀著車站裡的火車、後面的月台,還有在兩者後方彎成弧狀擁抱著港口的城鎮,光線從水面上反射到那裡,閃爍著的微小亮點隨著水波的運動來來去去。在出海口的另一側,樹木、田野與富樂星的宅邸群都在熱氣中發光,就算在八月,這樣也不尋常,海鷗在碼頭那裡的其中一棟倉房屋頂列隊站好,牠們正在進行鳥類版的日光浴,幾乎令人不適的熱氣依附在我皮膚上,帶著鹽分的空氣──我在正常狀況下不會注意──還有陽光在水上的微微閃光,全都讓我突然想起忘懷許久的童年假期。
「看起來就像兒童故事書裡的插圖,不是嗎?」我說。「車站、貨櫃船、戰艦、遊艇、汽車、貨車,下面應該寫上一些字。」我用手把那些字擺上去,就放在車站的停車場下面。「『你可以找到多少種不同的交通工具?……』」
他瞪著我看,而不是看著我指的那些東西,所以我轉頭去看著他。
「對,」他說:「還有抓東西用的東東。」他指指碼頭上的設備。「還有用來舉東西的那些金屬大玩意兒,這裡是圖畫書天堂。」
我伸出手去摸摸他的手臂,手臂上的寒毛很有彈性,是金黃色的,就連這番交談,都讓我們太過接近我設法要避免的話題,就只因為關於那件事我們已經無話可談了,我改變話題,一邊啜飲著我的茶(這杯茶大概只有我自己會泡的一半濃度,這種狀況太常發生了),一邊指向我們左側的那些房子。
「還有那裡,我們可以看到多少種不同的生活?數千個住宅,那所有的窗戶,在那些窗戶後面發生的所有事情。我敢打賭,那裡有得是超越你想像範圍的怪事在發生。」
他斜乜一眼那些房子。「超越我,或者任何人的想像範圍?」
「任何人。」我做出澄清,可能說得太快了。
山姆把茶杯換到另一隻手上,然後用一隻手臂環住我的肩膀,我靠到他身上。
他大得像隻熊,身軀寬廣卻不胖,我一直都喜歡他這一點。雖然我一想到要做那種被強壯大男人照顧的小女人就覺得敬謝不敏,我卻真的很享受他扎實的身體。
「你記得我朋友今天下午要來嗎?」我說:「我在渡船上遇到的那個。」
「噢是啊,妳確實說過,再說一遍她叫什麼名字?」
「愛麗絲。」
「對,愛麗絲。」
他不贊同這個做法,他不喜歡有任何外人變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並不真的有朋友;我之所以邀愛麗絲過來,正是因為我想改變這一點。
「但感覺上這是我們好幾年來第一次就只是隨便聊聊了。」他說。他聽起來很緊張。「妳知道的,不是一直都在長篇大論,還滿好的,我們訂了自己的計畫,結果命運卻當面嘲笑我們。」我繃緊神經,等著「事出必有因」這套話冒出來。「事出必有因。」他繼續往下說道:「而我想一切發生過的事,就是要讓我們彼此更接近,也因為可能有個孩子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也許在中國吧,或者就像妳一直提到的,在喜馬拉雅山,一個需要我們的孩子,我確定,事情就該那樣發展。」
「你剛剛把這段話變成長篇大論了。」
「喔。抱歉。」
我深吸一口氣。「沒關係,」我說。他以前發表這種小演講幾百次了,而且他也許是對的,或許不孕與其他所有事情之所以發生,都有某種含混不清的理由,或許在尼泊爾的一處山腰上有個孩子,注定要屬於我們,但我們沒有辦法選擇登上飛機去發掘這一點;就連把錢借給任何閒雜人等的Visa卡,都拒絕資助我們進一步的冒險。
山姆是對的,我總是在講喜馬拉雅山,我總是渴望去那裡,租一棟山腰上的房子,在涼爽新鮮的空氣中連續住上好幾個月,散步、瀏覽、就只是活著。我想明天就這樣做;但就算我們曾經有過多到不知怎麼花的錢,我也從沒有去過,因為我丈夫從來沒有這種想法,他總是要我轉移目標到他所謂的「像樣的假期」上。
或許我的寶寶真的在外面的世界裡等我,但我無法接近她或他,這個念頭令人不安。
「我愛妳。」他說:「我們可能沒有錢、沒有選擇、也沒有孩子可以表現這一點,但我愛妳。」
「我也愛你。」我匆匆向他保證。
「蘿拉。」
我們彼此依偎,感覺到太陽曬在我們露出的手臂,還有我們的頭頂,並且盯著外面的風景,喝著我們的茶,沒有多少別的話好說。
我想要尖叫,有時候我還真的做了,有必要的時候,我盡可能大聲地尖叫,但絕對不是山姆在家時,他還在附近任何地方的時候,我會把那種憤懣壓抑在內,我無法告訴他任何接近事實的話,所以我想,我們的婚姻並不是他認為的那樣子。他認為我們的愛情很堅定,遍體鱗傷卻態度樂觀,準備好展開我們的新旅程;我們並未預見到會有這趟路,但正因如此,目的地會變得更加美好,他認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在康瓦爾這裡,距離我們兩人難搞的原生家庭數百哩。他認為我們兩個是一體的。
我寧可自己還單身,我不可能說出那種話,我偷偷地高興我們沒辦法擁有那個寶寶,他聽到這種話會心碎,沒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我們沒有一個人不忠於對方,他對我來說也從來不算差,只是煩人到讓人難以置信、想要縮成一團的地步。我嫁錯男人了,我當時對於自己在做什麼就略有預感,所以這是我的錯,我進退兩難。
我納悶地想,如果他知道我一直有個逃亡計畫,一直有個打包好的袋子,準備在臨時通知之後就走人,他會怎麼說?這不是因為他有什麼不對,但還是很清楚顯示問題所在。
我讓自己相信,如果那個寶寶來了,就會給我一個新的焦點、讓我有某個東西可以去愛,從而解決一切問題,其實我知道,人生不是這樣子的,算那個寶寶運氣好,他或她沒有到來。
半小時後,當我領悟到我看起來像是世界第一賢妻時,我笑出聲來:我正用有花朵圖案的隔熱手套,把兩個半圓形蛋糕拿出烤箱外,還穿著一件有荷葉邊的圍裙──凱西‧金德斯頓家居用品的廉價替代品,我感覺像是擅自闖入別人的生活裡了,我是科幻小說裡冒出來的生物,穿著一層地球人皮,遮掩真正的自我,裡面是某個山姆幾乎不認識的人,裡面的那個生物醜陋憤怒,冰冷、挫折、嘲弄一切,我奮力藏住它,因為山姆不該承受它脫繮的後果。
真相是,我不愛我丈夫,我完全不愛他。在狀況好的時候,我喜歡他,我看得出來他為人比我好得多,而這一點只讓我更加鄙視他,不知怎麼地,這也阻止我離開他。我痛恨他煮的茶:那是被水稀釋過的溫牛奶,茶包在裡面攪動了極短促的時間,把它染成了米黃色,喝那種茶的時候,我偷偷地皺著眉,但還是一口飲下;在花了五年設法要他照著我喜歡的方式沏茶以後,我已經放棄了。
在他用「用來舉東西的金屬大玩意兒」,末端有個「抓東西的東東」來稱呼一台起重機時,我想要一路尖叫跑回倫敦。我嫁給這個男人,他說手機充電器是「插進去的東西」,遙控器是「給電視用的按鍵玩意」,這種說法,一度幾乎是惹人憐愛的習慣,現在則是一種惺惺作態,把我逼到要殺人的邊緣,我必須咬緊牙關,逼自己什麼都不要說,一次又一次地忍耐。
我多年來一直暗示想到尼泊爾來個健行假期,但就算他知道這是全世界我最想做的事情,他還是一再找理由說為什麼這樣行不通:自己幻想出來的「膝蓋不行」、討厭高海拔地區、放假時間不夠長所以不值得去,他總是把我引導到海灘去,到加納利群島或者法國;但我們這裡就有海灘了,而且無論如何,海灘很無聊,我想去山區。
兩個半圓形蛋糕烤得很完美,這是因為我們從倫敦搬到康瓦爾的時候,我們還有錢,所以我們買了頂級的史美格炊具,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就要把所有積蓄扔進三輪毫無成果的人工試管受精了,如果我們當時就知道,我就會用便宜數千鎊的烤箱湊合著用,那樣也會很好,雖然這些特定的蛋糕可能就沒那麼蓬鬆了。
我們兩個誰也沒想到自然界可能不會照我們的計畫走,在我們自己眼中,我們是說得到就做得到的超強人生勝利組,我們是倫敦的專業人士,搬到法爾茅斯碼頭上方的小屋來建立一個家庭,山姆希望我們有個女兒,然後是個兒子,接著是第三個孩子(沒有特定性別偏好)。他們會是健康的金髮孩子,將學會駕駛小船,在海灘上玩跑柱式棒球。
我把那兩個蛋糕撥到冷卻架上,然後把錫製模具放到水槽裡浸泡,我很擅長這種地球人的俗務,在觀察我的人沒有一個會懷疑這點,當個躲在偽裝下的邪惡外星人很寂寞。
愛麗絲也有個讓她情緒矛盾的男朋友,就是這點吸引我接近她,我們在彼此身上辨識出這一點;我確定我們都這麼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為她烤這些蛋糕。
有時候我真希望我愛他,但如果我愛他,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寧可當自己,活在謊言之中、試著破壞做正確之事的勇氣,也不願當個他需要的傻笑家庭主婦。
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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