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老太太的家
晚上七點五十分
馬夏爾透過窗簾織紋的縫隙,偷偷觀看馬爾地夫路上的其他房舍。鹵素燈調成最低亮度,只在室內映出淡淡的光芒,從屋外絲毫無法察覺。
闖進香塔兒.蕾特列的家,幾乎比想像中還容易。www.papvacances.fr網站上已把屋內情形描述得鉅細靡遺。從屋子的平面圖和照片看來,浴室的窗戶既是最隱密也是最容易的闖入點。其實,最困難的反而是要向莎芳說明為什麼要闖空門。
寶貝,有位老奶奶把她的家借給我們住……但她忘了留鑰匙給我們了。
她什麼也沒說,只靜靜等他替她開門廊的落地窗大門。然後她的目光在牆上流連忘返,好奇地打量照片中這位她不認識的藍髮老奶奶,老奶奶身旁圍著兩個皮膚曬成古銅色的金髮孫子,一個是十多歲的男生,另一個男生則幾乎和她同年齡。照片上,小男孩們高興地擺出各種姿勢,背景有艾塘薩雷的「鱷魚農場」、銀絲般的「新娘紗瀑布」,還有一片甘蔗田,甘蔗高度是他們身高的三倍。
馬夏爾繼續戰戰兢兢地監控這個空蕩蕩的社區。樹下的一抹影子、游泳池水面的一陣微風、人行道上的一陣腳步聲。在這個幾乎無人居住的退休社區,寥寥無幾的住戶想必成天都在看哪裡有異狀。也許誰家的窗簾動了一下,或誰家的燈忘了關,立刻就有人打電話報警……
又譬如是車庫門忘了關……
馬夏爾倒是寧可冒這個險,他讓車庫的鐵柵門稍微開著,也沒有開得很大,但至少從外面馬路就能看得出車庫內沒車。兩個鐘頭前,他發現有警察在社區的另一頭巡邏。他們似乎是隨機地打開一些住戶的車庫,想必在找一輛租來的灰色Clio。要是警察從香塔兒.蕾特列家門前經過,發現屋子大門深鎖、漆黑無聲,車庫空空如也,一定就不會停下來。
起碼這樣是很有可能的……
馬夏爾後退,拿起小電視機的遙控器。他把聲音轉到最小,開啟螢幕。他癱坐在沙發上。
莎芳在旁邊香塔兒.蕾特列孫子的臥房裡睡覺,那是個八平方公尺的可愛小房間,擺著許多裝飾品,如非洲人偶、貝殼和海星、風箏和小帆船。
莎芳表現得很聽話,太聽話了,幾乎從頭到尾都沒說話。老實說,馬夏爾不知所措,這是他第一次和她獨處。這個從一出生就如玻璃娃娃般被呵護得無微不至的小女生,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呢?她是否有力量去抵禦這接二連三的事件?的確,她擁抱了他、對他露出微笑,也說了「晚安,爸爸」去回應他那句笨拙的「寶貝,晚安」。
但在她內心深處,她到底做何感想?
晚上八點四十五分
在「留尼旺第一電視台」,電視新聞已重複了一個鐘頭。馬夏爾第三度看到螢幕上出現麗安的照片,緊接著下一個畫面宣佈「飛鷹計畫」已展開。海外省區警政指揮部的電話號碼在螢幕下方的跑馬燈不斷循環顯示著,上方則是他自己的大頭照,接著是莎芳的照片。另一個記者的旁白聲音說得信誓旦旦。雙重命案,罪證確鑿……具危險性且可能持有武器……呼籲目擊者出面指認……
馬夏爾和莎芳的照片終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面愁容的記者,每次報導最新快報時總不忘提醒:緊急、警戒、謹慎……
馬夏爾窩在沙發裡,把雙腳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他感到心情出奇平靜,簡直對自己所引起的風波彷彿置身事外,但他明明很清楚後面會有什麼樣的可怕後果。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在麥田裡點了根火柴,或在一個車多的日子裡,朝高速公路上扔了顆石頭……等闖禍了才發現事情已無法挽回。
晚上八點五十一分
爸爸殺了媽媽!
之前游泳池其他小孩說的時候,我就在懷疑了,但我現在很確定。新聞上說了好幾次。爸爸把電視轉得很小聲,但我還是都聽到了。
電視上還有我們的照片。
爸爸殺了媽媽。
我站著躲在客廳門後,感覺好像已經好幾個鐘頭了。
我有努力想睡著,真的,我努力了很久,但實在睡不著。
完全沒辦法。
我下了床,輕輕走過來,都沒發出聲音。爸爸叫我不要大聲說話,不要碰倒東西,不要開燈。
爸爸在沙發上,但從我這裡,只看得到茶几上他的鞋尖。不過他站起來,走到窗邊,隔著窗簾往外面看時,就看得到他。
譬如現在。外面馬路上的汽車聲,忽然比電視裡的說話聲還大聲。一陣強光像燈塔光一樣照進客廳裡,然後又什麼都沒有,車子走掉了。
爸爸仍然看著外面。
我不會說得很大聲,只會比電視裡的記者大聲一點,好讓爸爸聽見。
「爸爸,你殺了媽媽的時候,她有沒有很痛?」
晚上八點五十二分
馬夏爾宛如觸電,猛然回過身來。他對莎芳唯一的回應就是把食指豎在嘴前。最靠近的一戶人家,家裡燈亮了。大概是有鄰居回來了吧。電視遙控器依然在馬夏爾手中,他把聲音關成靜音。
「莎芳,別出聲。」
他轉頭看,忽然一陣天旋地轉。
他腿軟了。
莎芳倒臥在客廳地板上。她額頭下冒出一小攤血。
17 面子與懶惰
晚上九點○二分
愛札在派出所後面的門廊坐了下來。黑夜籠罩著整個內院,只有桌子有光亮,從屋樑由電線垂掛著一顆微弱燈泡。氣溫出奇暖和。愛札很喜歡以這種方式結束一天,把筆記型電腦放在內院的桌子上,連結到無線網路。有最低限度的照明和螢幕的藍光就夠了。聆聽鳥兒不安的鳴叫,彷彿這是牠們頭一遭見識到天黑。她父親曾教她如何辨識留島鵑鵙、印度洋石鵖、馬斯卡林壽帶鶲等鳥類的叫聲,尤其是她最喜歡的金絲燕,只在夜晚出沒,回音似的鳴叫聲是牠們最明顯的特徵。
螢幕上的字句不斷累積。愛札馬不停蹄地打字,連錯字都不訂正了。她必須趕在半夜交報告給拉侯許主任,他特別表示自己會親自把報告轉交給海外省區警政指揮部的各相關單位。
指揮總部的決定,於晚間八點非常準時地宣佈下來:正式啟動飛鷹計畫。由海外省區警政指揮部,負責主導馬夏爾.貝里昂的緝捕行動,負責在所有電視台和廣播電台發佈通緝令、向法國本土回報消息、協調島上各個分局,和動員國家特警隊。
這下子玩真的了……
愛札連討價還價都免了,拉侯許把聖吉爾一帶的調查,包括路上臨檢和民宅搜查的工作,直接都留給她。除非有新指示,不然就一直維持如此,其餘的由他處理。
愛札聽到背後的辦公室裡,傳來無線電通話的吱喳聲。有聽不清楚的指示,偶爾有笑聲,大多時候則是疲憊不堪的員警咒罵聲。在聖吉爾邊郊的最後一個臨檢站,因為仔細搜查每一輛汽車,導致塞車已回堵數公里之長。被迫扮演海關的倒楣員警被民眾罵到臭頭。另有十五名員警正挨家挨戶盤查有車庫的人家,其實有點像在碰運氣。目前並無任何線索。
連一丁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愛札閉上眼睛,聽到遠方懸崖的方向,傳來熱帶鳥捍衛自己巢穴的鳴叫聲。她一定遺漏掉了什麼。
太年輕、太女人、太黑人,三重弱點。明天早上就會有人這麼責怪她。
所以,她用寫報告發洩。
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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