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替自己斟了杯酒,小啜一口。
「狄西為了把妳拉進這個讀書會,激動的程度像個在路邊吆喝大家來看馬戲表演的人。現在我明白為什麼了。告訴我,ArGoNet重整以來,妳都在忙些什麼?」
重整。我的整個人生被連根拔起,用「重整」這種字眼來形容還真客氣。可是我把怨氣推開,趕緊想個答案。
「我在鄰居的二手小書店裡當公益顧問。」我在蜻蜓浪擲時間,學會了一千五百種用來描述男人私處的新說法。「隨著在地經濟的下滑,銷售狀況不大穩定。」阿波羅就開在對街,鬼才會在乎蜻蜓這家店。「我正在跟他一起想辦法改善盈利狀況。」其實我都坐在灰塵滿布的櫥窗裡讀低俗小說。
「有意思,妳有什麼構想?」
構想?傑森把箱子胡亂扔在店裡,就像空投補給品似的;把那些箱子都搬開,應該算不上是構想吧。我的思緒飛回亨利跟凱瑟琳那裡。
「這不只是一家書店,而是一個謎團。」我說。我沒有足夠的想法可以往前推進,但嘴巴卻兀自天花亂墜起來。可是,亨利跟凱瑟琳的往返短訊恍如一首曲調,怎樣都趕不出我的腦海。「你永遠不曉得自己可以找到什麼。阿波羅都在意料之中,有如事先規劃完善行政分區。相較之下,蜻蜓則是沒地圖可以參照的中世紀城鎮,每個轉彎都會帶來意料之外的景象。」
她含笑伸手到洋裝的口袋裡,掏出名片。
「妳在書店做的事,我想多聽一些,」她邊說邊在名片背面寫下電話號碼,「下一次聚會,妳跟狄西也來參加吧,我喜歡妳的膽識,ArGoNet失去妳,真是可惜。不過,如果在目前這種經濟狀況下,妳還能讓二手書店那樣的零售商獲利,我會刮目相看的。我喜歡幫忙讓我刮目相看的人。」
她把名片遞給我,說我隨時可以打到家裡找她。然後就留下我、酒,還有一顆狂跳到差點蹦出胸膛的心。我辦到了。鞠躬哈腰的求職信跟簡化版的履歷,全都去死吧,我手中握有黃金入場券,我即將奪回我的超級英雄斗篷。
我把手提電腦擱在身邊之後,想從床上起身,可是腿都僵了。「矽女主會」的聚會過後,我就上緊了發條。可是連續兩晚徹夜未眠,還是擊潰了我;我在天色灰濛的週日凌晨終於不支倒下。我整天窩在被單裡,陷入沉重的睡眠,這種睡眠只會在白天你不想要的時候來襲。現在剛過午夜,我本來以為好好休息之後會好過一點,但胸骨後方依然有種腎上腺素正在醞釀、在黑暗中濃稠冒泡的詭異感。
我撬開了滾石啤酒的瓶蓋,坐在廚房流理台上,清醒到睡不著覺,卻又累到無法做別的事。深夜的聲響有種毛毯蒙住的隔絕效果,讓我只想靜定不動。天花板電扇的旋轉;冰箱的喀嗒聲;雨果的收音機調到KCSC電台,約翰.柯川的爵士樂從外頭傳來。這些輕響只有在鄰居都就寢之後才可能聽到。連從袋子裡抽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都比平常還要大聲。
我翻著那本書,看著頁緣空白裡的短訊,從亨利的筆跡換成凱瑟琳的筆跡,直到最後就像快翻書裡的人物那樣活了起來。在寧靜的夜裡,我思忖著關於妳的事,亨利接近末尾的時候寫道:所有可以用來定義妳的事情:妳用什麼顏色的碗盤用餐?牆面掛著什麼樣的畫?架上有哪些書?可是最主要的,我想要自己確信,妳跟我存在於同一個世界,而不只是我的盼望浮顯於這張書頁上。
我努力回想布萊恩家裡的碗盤,可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也許是白色的?搞不好是藍色的。我確實記得牆上沒掛圖。他喜歡極簡主義的介面,而且也沒有書,什麼都沒有。所有可以用來定義妳的事情。布萊恩不曾在我的公寓裡留下東西。他跟我道別之後的那個晚上,我按照分手儀式尋找他的蛛絲馬跡,可是什麼都沒有。沒照片、沒衣服,什麼都沒有。沒有東西可以讓我在他事後索討時,聲稱自己從沒找到。
我想起凱瑟琳,在好多年前,像這樣的夜裡,她坐在自家的廚房裡,腦海裡縈繞著亨利剛寫不久的話語。我試著想像她的模樣,她的樣子一定就跟她的字母一樣纖細優雅。亨利的文字給她什麼感覺?她變得更笑口常開嗎?她的改變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嗎?我想像中的凱瑟琳會嚴守秘密。她不喜歡大家用平常看戀愛中人的眼光來看她,他們自以為懂得妳、對妳的歡喜吃吃竊笑。她會知道:愛,讓你變得突出鮮明。
我低頭看著亨利的話語,納悶裡面到底有什麼,讓她那樣死心塌地信任他。我想要撬開亨利的短訊,看看它們是怎麼運作的;我想瞭解什麼樣激情跟渴望的交匯融合,會讓凱瑟琳湧起回應的衝動。兩人之間只有這些在紙頁上組成文字的脆弱痕跡,竟然就能讓他們發展到這個地步。亨利跟凱瑟琳寫給對方的話語,我在書裡面讀過上千次,卻從來不知道有人真的會對彼此說這些話,至少我就從來沒說過。
他們開始留短訊給對方的時候,各自住在哪裡?調查的事,蜻蜓一定幫不了什麼忙。雨果不會追蹤書的來源。雖然雨果跟傑森會在前側櫃檯裡的大本皮革帳冊裡寫下銷售記錄,如果顧客索討收據,雨果也會給他們一支筆跟收據本讓他們自行填寫。這種做法快把他的會計師羅伯特搞瘋了,而我懷疑,逼瘋羅伯特就是雨果的主要動機,加上雨果向來刻意想當差勁的資本家。
從一九八○年代以來,這家店就是雨果的,不過這裡在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就是二手書店。我盯著紙頁頂端的「一九六一年四月」,想要辨別寫下日期的是亨利或凱瑟琳,卻沒有足夠的線索可以追查下去。亨利頭幾份短訊讓我相信,這是他的書,所以日期可能是他寫的。可是凱瑟琳為什麼會開始在別人的書裡面寫字?不,這本書肯定放在兩人都能到手的地方,也就是圖書館或書店。可是這本書沒有曾經屬於圖書館的任何跡象。這本書來到蜻蜓以前,這些短訊可能就已經存在,不然就是這一切都是在蜻蜓發生的。
可能是在蜻蜓發生的。全都是在蜻蜓發生的。聽起來就像商店櫥窗告示上會寫的文案,不然就是網頁上的標語。我可以想像人們在街上路過,抬頭看著那個告示,然後晃進來詢問:「怎麼了?這裡發生什麼事了?」他們一籠罩在亨利跟凱瑟琳的迷霧裡,就會到處走走逛逛,也就會掏錢買書。我想起那天下午跟艾薇聊到的事。說到底,也許我手上還真的有個案子可做,我必須找雨果談談。
我套上瑜伽褲、運動衫跟鞋子,拿著那本書走出去。一如往常,雨果正在後院,叉起腳踝,高高蹺在庭園桌子上,抽著手捲的香菸,朝著旁邊撐開的遮陽傘呼出一蓬蓬銀煙。他彎身填著大腿上的《時報》字謎,照明來自綁在頭上的燈,彷彿晚點就要出發去挖金礦似的。跟他共用那張桌子的傢伙,我在書店裡遇過,他來買過老單車的使用手冊。他也蹺高雙腳,右手食指捲住一支雪茄。
我越走越近,雨果從字謎抬起頭來,頭燈一時照盲了我。
「我的喬治亞甜姐兒。」
「我老家在南卡羅萊納,你明明知道。」
「有差嗎?好吧。六個字母,阿拉巴馬的熊。」
「布萊恩特29啦,你這異教徒。」
「阿拉巴馬有一頭叫布萊恩特的熊?他們要拿牠怎麼辦?」
「他是橄欖球教練,」雨果的朋友說:「一九六○年代,他們都叫他熊。」
「真的假的?」雨果說:「從沒聽過他的事。」
雨果的朋友咧嘴一笑,緊緊咬住他的雪茄。雖然他坐著,我猜他比我稍微高一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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