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親愛的丹尼爾:
天啊,這樣開頭看起來好正式。我不是故意的,也許我是故意的。反正很多事情我都不太確定了(只是不太確定嗎?你應該比我清楚吧。)要死了,我又要重寫了,我已經寫了三次,快要來不及去趕飛機了。
我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我不能告訴你我要去哪裡。我有點想告訴你,但這樣有什麼意義呢?我又不知道我會在那裡待上多久。總之呢,現在這樣比較好。一切都爛透了,廢話。我的意思是,這樣對我來說比較好,與你無關,不過我知道你會接受的,因為你很堅強、很敏感,又有點鐵石心腸。
等到我覺得好一點之後,我們會找個時間好好坐下來談談,顯然我現在沒這個心情,不然我就不會跑去澳洲了,哈哈哈(開玩笑的,你看,你那晚說我不好笑了,但我的幽默感還在呢)。好啦,不管怎麼說都沒什麼好笑的。我想像得到你站在桌邊讀這封信,我親愛的丹尼爾,我真的很抱歉。我是個懦夫,至少我明白了這點。我也覺得很對不起狗狗,完全都是我的錯。鬼才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我真的有用大腦嗎?我以為牠會讓我們的生活有所改善,甚至療癒我們。你討厭「療癒」這兩個字,就跟你討厭我說人生是趟「旅途」、我們有獨特的「能量」,還有「天使」會眷顧我們一樣。
問題是,我真的相信這些東西,你卻不。難道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問題嗎?也許吧。我以前喜歡你客氣容忍這一切、臉上浮現笑容的時候,眼神還有點懷疑,現在這種表情真是氣死我了。我現在看來,你那表情實在很冷嘲熱諷,自以為是,好像你以為你知道所有的答案一樣。聽著,你知道個屁。誰會知道所有的答案啊?也許你該好好明白自己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就跟我知道自己是個懦夫一樣。也許我只能跟相信天使存在的男人在一起,放心,這不意味著我會跟布萊登交往。布萊登是個混蛋,你一根小指頭都贏他(如果這不是讚美,我實在不知道什麼叫讚美了,好嗎?)。不,我一個人走,行李簡便,說走就走。沒有別人,只有我跟你知道的「那個人」,也就是你開玩笑說他叫做「不能說出名字的那個人」。我曉得你覺得他只存在於我異常的想像力之中,但我相信他現在就在我身邊,看顧著我,這種感覺是真的,沒有辦法否認(關於天使,你以為你說對了,其實才沒有!)。
帶狗狗回去吧。我有種感覺,你會完成這項任務,因為你不可能讓牠靜靜待在家裡一整天。這樣對牠不公平,反正你們兩個也處不來。牠現在就在你旁邊,用牠那雙奇怪的眼睛看著你嗎?我發誓我剛剛打包行李的時候,牠就是用這副藐視的眼神看著我,好像牠曉得我在幹嘛一樣。當然啦,牠怎麼可能會懂?牠只是條又小又醜的狗。不,不是真的醜,但你懂我的意思,可憐的小傢伙,並不是長得很好看。我覺得我第一眼見到牠的時候一定是覺得牠很可憐。打亂了牠的生活,我實在很過意不去,但至少牠能換個環境,當作出來度假一下。我該自己帶牠回去,但我沒時間了。你看,我真的沒有計畫這整件事,一切都發生得非常突然。我曉得自己必須離開,所以我就走了。
我是不是鑄下了人生裡最大的錯誤呢?我不這麼想。我覺得我們已經走到了一個就要作出錯誤決定的時間點,對我來說,肯定是大錯特錯,對你來說,也許也是。丹尼爾,別恨我。你一定會覺得顏面盡失,但狀況可能更糟。話說,我又不是在結婚典禮上放你鴿子,反正大家都會覺得我是個爛女人,這樣也許會讓你好過一點。拜託,不要想辦法聯絡我,現在打電話給我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等到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上飛機了。
以光與愛祝福你
克萊拉
PS我讀完整封信,發現我好像沒說清楚,我要說的是,我們之間結束了,至少此時此刻結束了。我不曉得我們會不會永遠沒辦法復合,但誰曉得呢?別把話說得太死,對吧?我得打開心胸接納其他的可能(對啦,其他的男人)。我也不能阻止你去做想做的事情,但如果你跟波麗上床,我會殺了你。她還小,很容易受傷,又崇拜你,但她也是我的寶貝小妹,所以non toccare,這是義大利文的「請勿觸碰」(說到義大利,我忽然想到在路加的時候,你買了一個超醜的聖母瑪麗亞小雕像給我,你說那個雕像長得很像我爸打扮成變裝皇后的模樣)。
我用顫抖的雙手把這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鐵石心腸?冷嘲熱諷?自以為是?我什麼時候自以為是了?這是我們之間的小遊戲,規矩是我們一起訂的。占星術、前世今生、守護天使,管他什麼東西,克萊拉都會一頭熱,我負責澆冷水。我們同意彼此能有自己的看法,還會笑成一團,因為我們之間擁有的遠超過這些東西。我們有的是愛啊,我們說好了。四年過去了,她怎麼能自己篡改遊戲規則,然後搭上飛機,說走就走?這也是我的人生啊。
我想生氣,但怒火沒有上來。她指控我的文字讓我感覺有點刺痛,不過同時又有種冰冷詭異的感覺麻痹了我,也許指控屬實,我的確有罪。
我低頭看腳邊,狗狗本來在這裡,牠現在躺在沙發上。牠曉得自己不能上沙發,但牠似乎不擔心我會有什麼反應。事實上,牠連看也沒有看我一眼。牠把下巴靠在掌上,專注地盯著窗戶外頭看,好像經過的雲朵能夠解開牠腦袋裡思考的形而上謎團一樣。
「狗狗。」
牠沒回頭,我只能說,反正牠從來就對這個名字沒反應,大概是因為牠明白這不是正式的名字,只是我們在決定該替牠起什麼名字之前暫時叫牠的方式。我們什麼都試過了,甚至跑去新生兒命名網站一個一個試,但不知怎麼著,全都不適合牠。我們一度以為伊斯泰斯會是答案,結果這個名字撐不到一天就陣亡了。根據維基百科的解釋,聖人伊斯泰斯是一位羅馬將軍,後來改信基督教,結果受了一堆苦和肢體上的凌虐,最後和兒子一起在一頭青銅大牛雕像裡活活被燒死。只能怪哈德良了,他不只曉得該怎麼建造堅固的城牆,對於處置敵人,他邪惡的想像力更是無遠弗屆。聖人伊斯泰斯現在是消防隊員的守護神(也就是沒有辦法撲滅吞噬他的大火的那些人),而且這位聖人也能保佑遭逢逆境的苦命人。
「伊斯泰斯。」我說:「我遭逢逆境了。」
狗狗翹起耳朵,只有一隻,左耳,不過看起來好像只是微微動了一下而已。牠的目光還是停留在外頭掠過的雲朵上。
我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我曉得她的電話號碼存在裡頭,因為四月的時候,替克萊拉準備驚喜生日派對時,我曾和她聯絡過。她在專替小孩子舉行活動的公司工作,似乎常常去威爾斯的激流泛舟。現在學校放假,我想說留個訊息好了,結果響了四聲,她就接了起來,說:「丹尼爾……」
就這三個字,但誘人地結合了喜悅、驚喜與期待。
「嘿,波麗。」狗狗的耳朵又動了一下,這次是右耳。「妳怎麼樣?」
我告訴自己,克萊拉活該,我差點就相信她真的活該了。要不是她提了,不然我也不會想到這個點子。
「很好啊。」波麗雀躍地說:「忙得跟狗一樣。」
我看了看沙發上的狗狗,這傢伙幾乎跟沙發融為一體了,心想,天底下怎麼會有「忙得跟狗一樣」這種說法?
2.
我上了公車才想到,「請問我可以帶狗上車嗎?」
「看司機的判斷。」
現在的公車司機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都隔離得跟坐牢一樣,他得把鼻子湊在玻璃屏幕上,才看得見底下的狗狗。
「老天。」他不以為意地咕噥著說:「你得把牠放在大腿上。」
「不行,若我伸手,牠會咬我。」
「牠是怎樣?這麼暴力。公共危險喔?」
「不、不,只是……」說不下去,我太可悲了。我能說什麼?真的,只要我試著把牠抱起來,牠就會咬我。
「老兄,抱歉啦,規矩就是規矩。」我心想,拜託別說這種話,但他還是說了。「規矩比我的工作還重要。」
我通常會哀求對方,甚至大鬧一場,但我今天沒這心情。起床的時候,我連煎蛋都差點沒力氣。「好吧,抱歉打擾了,祝你今天愉快。」
我正要下車,但司機忽然說:「如果牠是導盲犬就沒關係啦,或是,呃,心臟病發警戒犬,或精神病患戒護犬……」
「牠都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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