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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櫥櫃幾乎占據了整個店面櫥窗,非常美的一件精品,「舊時玩意兒古董店」老闆驕傲地將它陳列在櫥窗裡,毫不在乎它會擋住四周的物品。金黃色木料,煥發歲月光澤,光滑如緞,尺寸比例恰到好處,低調內斂,沒有任何繁重的洛可可雕飾。加布耶的倒影落在櫥窗上,被櫥櫃完美框住,就像櫃子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半掩的櫃門勸誘他委身其中,任何石棺都不及這衣櫃舒適,邁向永恆之路也可以像遊輪之旅般愜意。
「你說八百歐元?」
「實心櫻桃木打造,完全榫接而成,沒用一根釘子,沒用一根螺絲!」
「完全可以食用就是了?」
「你說什麼?」
「裡面沒有金屬,所以可以把它吃下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沒關係,這櫃子真的很美,謝謝。」
可惜馬修死了,不然加布耶一定會把櫃子送給他。馬修曾吃下一整個衣櫃,一只因櫃門意外關上而讓他太太在一堆皮草大衣中窒息而死的櫃子。馬修從此痛不欲生,因為他深愛自己的妻子。於是他視衣櫃為罪魁禍首,立誓要將它吃個精光。木屑,木片,一口接一口,歷經數年光陰,馬修終於吃光那只衣櫃。每天早上他會先用刀子切下一塊,然後用痛失摯愛才有的忿恨咀嚼它。那是一只路易.菲利普時期的桃花心木衣櫃。才不到兩年的光景,馬修就吃掉了一扇櫃門。
「跟你說,加布耶,問題出在五金配件上,你可以吞下桃花心木,但五金就成了問題,路易.菲利普就是有這個煩人的問題。」
不過報復的念頭並沒有持續太久,儘管馬修嘴硬,但他對衣櫃的恨意已經昇華成他對嬌妻那般熱烈的愛意。後來,他純粹是出於鑑賞食物的心態,來品嘗這只他深惡痛絕的櫃子。
「昨天我煮了一塊框角,我跟你說啊,吃起來那質地像小牛肉一樣!」
有天晚上馬修打電話給加布耶,泣不成聲。
「加布耶,我吃完了,過來找我。」
馬修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只靠這毒誓來餵養自己。不管一般人怎麼想,桃花心木並不會讓人發胖。如今那衣櫃在積灰的地板上只剩下櫃腳印,還有在褪色壁紙上留下的龐大的櫃體輪廓。
「跟你說,它的滋味真不錯……」
這就是馬修最後的遺言。他原本緊拽著胸口的手像花朵綻開,一支鑰匙從他枯瘦的掌心掉落。
關於前幾世的回憶,加布耶大概就只記得這麼多了。這支鑰匙唯一的好處,就是它開不了、也關不了任何一扇門。加布耶始終將它帶在身上,放在衣袋深處,金屬沾染了他的體溫,時而灼熱、時而冰冷。加布耶心想有天他會把鑰匙交給別人,或是鑰匙會遺失被別人撿走,畢竟世間物的命運不就是輾轉易手嗎?
從古董店到樂法魯咖啡廳只有幾步之遙,就像瑪德蓮家與古董店也僅相隔咫尺;這座城市真小……咖啡廳還開著,喬瑟正在看報,熊貓就固定在他身後一處堆放酒瓶的角落裡,仍是一逕地敞著雙臂。店內有一桌男女。喬瑟抬起頭,嘴角銜著一根菸,看不出他究竟在笑還是在扮鬼臉,也許兩者都有。喬瑟嘆口氣,眨眨眼,擰熄香菸,挪移他的生命重量,拖著步子走到吧檯後方,先是猶豫了一會兒,才握上加布耶伸出的手,兩隻手在吧檯上方持握了好一段時間。
「老樣子?」
「對,啤酒一杯。」
喬瑟沒刮鬍子,撇開熊貓無可救藥的樂觀表情,他和這玩偶相似的程度令人咋舌。
「是啊,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它被清潔隊員帶走,反正我把它放在那裡也不礙事,不是嗎?」
「很討喜啊。」
「是吧,客人看到都會開心,不過那邊那兩個,什麼都沒看見。」
喬瑟撇撇生著鋼絲絨鬚的下巴,指向那對男女。
「活像是從水裡撈出的,但今天連一滴雨也沒下。」
男人和女人面對面,胳膊在桌上交纏,身子往前靠,前額幾乎就要碰在一起,正下方是兩只喝光的咖啡杯。我們幾乎以為眼前是一組兩件的書端架,但中間並沒有書。男人應該有四十歲以上,臉部瘦削,臉頰、眼窩、鼻孔,到處都是窟窿,往後梳的油膩髮絲在外套衣領後方翹起。女子背對吧檯而坐,但從鏡子裡仍可瞧見她四分之一的臉龐,不是很上相的那四分之一。厚厚一層白色粉底,用來遮掩肌膚的紅腫、青春痘和皺紋,活像是櫥窗裡一塊放了太久的蛋糕。她的年紀和男人一樣難以界定,兩人都有相同的一張嘴,豐盈性感的雙唇,帶著血色,幾乎是紅腫的狀態,應該是過度親吻造成的。兩人並不交談,只是凝視對方,閱讀彼此,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男人腳邊擱著一只破爛的樂器盒,也許是薩克斯風?
喬瑟用抹布在吧檯上抹兩下,並製造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們在店裡已經一個鐘頭了,連一句話也沒講……對了,昨天晚上我很抱歉,我喝醉了。」
「我們都有理由喝醉。瑪麗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儀器螢幕上一條綠色橫線上上下下。對了!」
「什麼?」
「我明天要去看小孩,你要不要一起來?我不想一個人去。」
「當然,沒問題。」
「謝謝你,我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什麼,他們年紀還小……我還得給他們買點禮物……等我一下。是,請問需要什麼?」
男子站起來,一隻手舉得老高,像在學校一樣。
「你們有花生嗎?」
「沒有,這裡沒有。」
「啊!……真可惜。」
加布耶從口袋裡拿出一包花生,剛才在離開瑪德蓮家的路上,他在一家小雜貨店裡買了兩包;瑪德蓮招待的花生令他嘴饞。每個人都應該隨身帶些花生。
「我這裡有,拿去。」
「謝謝,你人真好,我該給你多少錢?」
「不用。」
「那怎麼行?一定得給。」
「我這裡還有。你帶的樂器是什麼?」
「薩克斯風。」
「你會演奏?」
「不會,我是要拿去賣的。」
「我可以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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