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開審陳述:控方
喪失的希望在袍中藏著利劍,這是桑德琳寫在她那本《凱撒傳》頁緣的話。奇怪的是,審訊的最後一天這句話在我腦海中翻攪,比她所說過或寫過的任何話更揪心。她在刺殺凱撒的卡修斯說的一段陰鬱發言旁寫下這句話,我想起當時的情況,不禁感慨生命本應在我們耳邊提出警告,但卻在我們呱呱墜地之時噤聲不語。
這就是我最後的念頭,在陪審團主席起身呈交對我的裁決之際,也就是判定我是否會聽到絞刑架地板發出嘎吱聲的那一刻,我得到了這樣的結論。就某種程度而言,判決已不再重要。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知道事情的始末,也知道自己用了什麼方法試圖逃脫。不論判決結果如何,審判的過程已經揭露了一切,我已從中學到了教訓:鏡中所見,未必能反映出真實。
不過,在審判的第一天,我對謀殺或與其相關的一切,還沒有如此赤裸裸的體認。所有重大的啟示都要靠努力獲得,桑德琳曾經這樣對我說過,這或許是她對我的警告。但直到經歷這場審判的磨練之前,我所獲得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啟示,不需要付出辛苦的代價。
事實上,在開庭的第一天,我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起訴我的檢察官哈洛‧辛格頓是鐵了心要定我的罪。
在我被以謀殺桑德琳的罪名正式起訴的那天,我的律師,也就是暱稱「莫帝」的莫帝凱‧賽伯格對我說:「山姆,你是讓所有公訴檢察官垂涎的火腿三明治。」儘管這個案子有一些無可否認暗示犯罪的證據,但我們都很驚訝我會被起訴。我坐在莫帝那間鑲有壁板的豪華辦公室裡,一時之間某段回憶浮上心頭,那是好幾個星期前,阿拉布蘭迪警探傾身向前,深色的雙眸散發出的威脅意味不亞於他的語氣:你逃不掉的。
這個可怕的回憶引發了一陣莫名的恐慌,使我的雙手不由自主顫抖。
莫帝看到了,為了安撫我,他輕鬆地往後靠坐在皮椅上,對我說:「這個案子完全是靠情境證據,山姆。至於『所謂的』物證,檢方所發現的東西,沒有一樣不能夠用你老婆是自殺的來解釋。」
我小心翼翼地回話:「但是我可以讓這一切看起來像是自殺。辛格頓會努力讓陪審團相信事情是這樣,不是嗎?」
莫帝揮揮手,像是要打消這整個針對我的起訴案。他說:「山姆,你要知道一件事,起訴不是只靠證據是否足夠。」
「那是靠什麼?」我問。
「靠的是哈洛‧辛格頓的個人信念,他認為你殺了老婆。他完全相信這整件事是你的精心策劃。」莫帝露出微笑,又繼續說:「他認為你是個冷血動物,山姆。我不得不說,你確實給人這樣的感覺,所以在你上法庭面對陪審團之前,最好先想辦法增進一下你的個人魅力。」
在那一刻,我的手因為出汗而變得黏答答的,我的思緒回到好幾個月前,當時桑德琳正在看書,是關於莎翁筆下的伊阿古和人性的研究,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目光專注熱切,最後終於開口:「犬儒主義者會是優秀的殺人犯。」我原本以為這句話是對伊阿古的評論,但後來不再那麼確定。富有洞察力的桑德琳,是否早已發現在我心中刻畫著她的死亡?
莫帝又說:「真正的爆點是,辛格頓竟然求處死刑。這完全是檢方做得太過頭結果被反咬一口的例子。當然,為了逼你自白,他可能曾經用死刑威脅過你。然後一旦威脅說出口你又沒有自白,他只能一路堅持下去。你知道的,有點爭一口氣的味道,不過別擔心,我的這口氣絕對長過哈洛‧辛格頓。」他聳聳肩,像是表示沒有必要繼續討論下去,然後對我說:「我敢肯定這場見鬼的審判很快就會結束。」
接著他站起身送我到門口。
「別擔心,山姆。」他用多年來為有罪及無罪客戶成功辯護所磨練出的技巧與堅定信心對我說:「只要有個優秀的辯護人就能幫你搞定,而你現在已經請到了柯本郡最精明的猶太律師。」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是除了我那篇造就今日局面的悲慘中篇小說創作,還有其他證據,像是玻璃杯上的指紋、寄給愛波的電子郵件、桑德琳血中的異常物質、啟人疑竇的網頁搜尋記錄以及對許多問題的挑釁回覆,據我所知檢方所網羅的罪證不算牢不可破,但無論如何依然是一面罩向我的羅網。更不用說的是那股子寒意,我得想想辦法才行。
儘管如此,那天我離開莫帝的辦公室時,最擔心的還是開庭的地點。就我看來,問題在於柯本郡,這是一個寧靜的大學城,位於亞特蘭大北方不到一百二十公里處,桑德琳的死擾亂了本地的安寧,先是媒體報導,接著是後續調查,再然後是我被逮捕。每一步發展都使得整個城鎮更加厭惡我,以至於在我離開莫帝辦公室開車穿過柯本郡回家的一路上,我深深害怕不管證據如何顯示,或者是不管多麼缺乏證據,本地的忠實居民都將在審判結束時論定我有罪。桑德琳曾經說過,她想像中的地獄,是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黑暗小巷。在我面對審判的時候,我想像中的地獄圖則是從絞刑台永無休止地往下墜落。
在針對桑德琳之死持續一年的調查過程中,我確實學到了一件事:我最初的錯誤,就是低估了小細節所能造成的失誤。舉例來說,我沒想到那個第一個趕到現場的制服員警會注意到,我妻子死在上面的那張床旁邊有張黃色的紙,而且在問了我有關那張紙的事情之後,還把我的反應寫在她的筆記本上。後來我才想到站在她的立場思考,看到一個半裸的女人死在床上,頭臉身體沒有明顯的外傷,很自然會想到這個問題:這個女人是怎麼死的?也就是說,她對這起死亡案件的關切程度超乎我的預期,幾乎立刻就開始注意室內的各項細節,而用心觀察的結果使她的目光落到了那張黃色的紙,以及其他事情上。
調查於焉展開,而且持續朝向更不幸、更戲劇化的方向發展,首先是驗屍,接著是病理學報告,在謀殺的可能性浮上檯面之後,接踵而來的是阿拉布蘭迪警探開始嚴密搜查通聯及醫療記錄、扣押電腦、訊問親友同事鄰居,所有這一切到最後的高潮是大陪審團決議起訴,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在開庭的第一天坐在被告席上,旁邊是柯本郡最厲害的「猶太律師」,我們兩個現在正默默看著辛格頓檢察官走向發言台,瞥了一眼筆記然後開始陳述。
辛格頓檢察官開口說:「庭上,陪審團的各位女士先生,從今天這開庭第一天起,我們將會一步一步地,向各位毫無疑義地證明,桑德琳‧艾勒果‧麥迪遜不是自殺。」
那天他穿了一套深藍色西裝,非常不合身,以至於頸背處微微隆起,像一條小蛇。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個小小的圓形隆起,因為當他面向陪審團的時候正好背對著我。他很瘦小,臉上的細框眼鏡增添了弱不禁風的感覺,甚至讓人感覺體弱多病。
莫帝在我耳邊低聲說:「辛格頓看起來老是一副隨時可能往你臉上打噴嚏的樣子。」說完他就迅速藏起臉上的笑容,小心不讓陪審團發現。
莫帝說的沒錯,我心裡想著,但是這位檢察官外觀上的問題不僅止於此。首先,他快禿了,而且常用一條白色的手帕擦拭粉紅色的頭頂。好幾個月前他要我到他辦公室「初步約談」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歪七扭八的牙齒,像是受到破壞者褻瀆的墓地裡那一排排東倒西歪的墓碑。當時我就在想,他是不是小時候家裡窮,父母沒錢讓他戴牙套矯正,還是說他就是那種不太注重外表的男性。不論如何,那一口凹凹凸凸的利齒讓人聯想到餓得半死的某種原始動物,在惡劣的環境中為了求生存而發展出了這副容貌。
那時我已經發覺自己是他調查的目標,根據他的發現,我是桑德琳生命中唯一一個有理由謀害她的人──或許理由還不只一個──而且有辦法昧著良心下手。
現在這樣看著他,讓我清楚回想起那次的首度碰面,尤其是他那自信滿滿的神情,對我說:「麥迪遜教授,我想讓你知道一些事實。」
在那一刻我對自己說:他以為我很軟弱。他以為我會任他擺布,因為我是象牙塔裡的懦弱知識份子,在他這隻鬥牛犬眼中就像一隻無力的貴賓狗。因為如此,我藏起了對這些「事實」的恐懼,戴上一副全然自信的面具,準備好不管他用什麼罪名發動攻擊,都要堅持自己的清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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