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起來作了什麼夢,卻隱隱約約覺得有股無形的力量要她站起來,離開她睡的沙發。她走過臥室門口,聽見馬汀平穩的呼吸聲,躡手躡腳走下樓梯,以免吵醒他。她沒有在睡衣外多加衣服,直接套上大衣。
十二月的夜又濕又冷。她經過院子往路上走時,猶如在冰水中跋涉。和往常一樣,她往樹林的方向前進,躲在樹後面以免被人看見。她深吸了一口氣。介於她與房子間飄落的雪花,彷彿在空氣中靜止。
從這裡,她可以清清楚楚看見房子和餐廳。背脊一陣寒顫,毛骨悚然的感覺,就像小孩子對黑暗的恐懼。
她已經在這個地方尋找好幾回了,她設法勾勒作案者當時的想法和感受,但是當她覺得自己彷彿真的變成那個人,便落荒而逃跑到街燈下。站在燈光下一段時間後,她才重拾勇氣走回原來的地方。這回好多了。她又再次進入作案者的狀態。她想像現在時間是晚上九點三十分,日期是二○一○年五月三日,而她就站在作案者站的地方。
其實沒有什麼理由推測他當時一定是站在這裡,不過這個地方的確非常適合觀察那棟房子、餐廳及兩者之間的草地。
她把眼睛闔上,感受他當時是如何虎視眈眈地注視獵物。獵物就在房子裡,很快就會成為他的囊中物了。下手的時間快到了。她慢慢走下山坡,小心翼翼怕被人發現。此刻,她正全神貫注,試著揣測他在這個情況下會怎麼想。
沒想到,事情有了變化。她失去了和他的聯繫,他離開她了。這件事每次都是在同一個地方發生。
她早已習慣,想都不想,決定繼續執行任務。她別無他法,只能繼續前進,沿著通往布羅馬(Bromma)的街道走,轉彎進樹林裡。她仔細回想過去幾天研究出來的不同理論,好判定這些推測是否合理。她想到出神,完全沒有意識自己走了多遠,已經來到有鵝卵石建造的迷宮的山丘處,迷宮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她屏住呼吸,看著下方無數獨棟房屋聚集的住宅區,以及上方清朗的星空。她感受著樹林裡芬芳的空氣與寒冷的冰雪、聽著遠處交通要道此起彼落的車聲、望著樹上沉默的月,強忍這股寂靜。她要的答案就在下面某個地方,這個簡單的想像幾乎令人無法承受。
她轉身回家,經過餐廳時用力閉上眼睛,避免視線與餐廳接觸。
回到家時,馬汀已經醒了。他半裸地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裡,神情緊張嚴厲,好像父親在等著孩子回家。
她發現他的鬍子長得好濃密。
她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打開立燈的按鈕,等他責備。沒錯,指責的話語傳來。馬汀一如往常想跟她討論,她這種夜裡外出的行為到底算不算「正常」。
他的情緒爆發反而讓她精神為之一振,她喜歡被他質問,也很高興看到他還有點生命跡象。她請他等一下,然後去泡茶、把燈打開,再回來坐下。
「妳到底在外面找什麼?」他試圖克制自己的情緒。
「我有新的想法。」
「說吧,」他嘀咕,「我在聽。」
歐莎啜飲一口茶。
「我慢慢開始從另一個角度想事情。我覺得沒有線索本身就是一個線索。就像黑洞把所有的東西吸了進去,連光也是。那裡不會走漏任何風聲。我把瑪格達的所在之處想像成一個黑洞。」
他面露懷疑神色。她繼續說:
「所以我來回奔波,試圖去追蹤這個漩渦的所在。」
他回答前看了看她:
「這話從妳的口裡說出來,感覺特別模糊。」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模糊。過去這八個月發生的所有事情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所以我覺得即將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而且非常有可能。有股強大的力量在那裡。我想,只要我去瑪格達待過的地方,也許會發現什麼,也許我能感覺得出來。」
她停止說話,看著馬汀。他面朝窗戶,好像是要深入檢測她的理論、觀察外面是否真的有個黑洞。看來他並沒有成功,當他轉回來面對她時,還是跟以前一樣面露愁容。
歐莎又喝了一口茶。
她發現茶僅存微溫,自問他們談了多久的時間。這些日子只要她一喪失時間感,就感到很不舒服。這回她努力抑制不適,注視著馬汀,試圖回想他們剛才談話的內容。這時她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也許丟了線索是件好事。畢竟她早已暗下決定,要正面看待所有能刺激她換個思考模式的想法。她已經用一般的思考模式回模擬太多次,幾乎彈性疲乏了,仍舊沒有發現瑪格達的蹤跡。
任何可以指引她一個新方向的對話,她都歡迎。說不定在這些岔路上,可以找到新的立足點。
當她發現他已經跟不上她的思緒──每次都會這樣,只是出現時間點的早晚罷了──她放下杯子,把燈關上,再度往外走。
她有事要辦。總要有人辦這件事。警察擺明了就是不管,馬汀也不管。除了她自己來,她沒有別的選擇。當她再次回到樹林時才突然想起,她關燈時馬汀還坐在客廳裡。
現在她三更半夜坐在沙發上,仔細觀察這個房間和四周毫無生氣的家具。家具擺放的位置跟從前一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她把視線停留在房間較窄的那面白色牆上。這面牆是五月柱節才剛粉刷過的。她再次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發現這麼做可以給她力量找答案。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但是只要她繼續找,就有希望找到答案。失去尋找的力量、光是躺在床上擔憂,對她來說才是最糟的時刻。
此刻她全神貫注地思考,好像周圍有一層薄薄的保護膜。她粉刷牆壁時,他人在哪裡?在工作嗎?也許他是無業遊民?當她把油漆刷浸到桶子裡時,他正在家裡計畫這件事嗎?
然而,保護膜還是破了。當她試著回想時,她突然意識到,理論上來說,事情發生之前應該能被阻止。當歐莎來回滾著油漆滾刷時,那個人在那裡。當她把木頭地板上的油漆擦乾淨時,那個人在那裡。當她把手擦乾淨時,那個人在那裡。他準備好了,準備好下手了。
歐莎突然驚覺她在後悔親自粉刷牆壁,而沒有請工人來做。瑪格達消失的三天前,若是屋子裡有個油漆工,事情的發展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
熟悉的窒息感再度襲來,她得出去,踏入寒冷的黎明。外面還是暗的,但是樹林邊已經可以看見一抹微紅的晨曦。草上的露水結霜閃爍。這一切她看在眼裡,卻沒有什麼感覺。隨後她才意識到她只是視覺上看見了。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讓她恐懼,因為她會觸景傷情,而此刻的她並不想有感覺。最近就有一次,馬汀忘了爐上的咖啡壺,整個廚房充滿了苦苦的咖啡味,這讓她馬上想起她從前在雅爾德特(Gärdet)的兩房小公寓,當時她和馬汀才剛認識;她想起他經常順便來訪,想起他溫暖的吻,他幹練、從容而有力地把她從浴室抱出來;她想起他們在下雪的天氣,裹著羊毛毯坐在窗台上抽同一支菸──這些情景歷歷在目,讓她害怕不已。
她站在街道上,往一幢幢房子內窺視。
當家家戶戶沉睡時,客廳還在等著他們。雖然是夜晚,但掛著紅色玻璃球的聖誕樹、樹下的禮物還有點亮的聖誕燈串,還有屋子裡各式各樣的氣味都醒著。沒錯,她很清楚聖誕節是什麼味道,有赤松的味道、有肥皂和前一天食物的味道。一切都讓她想起和瑪格達相處的日子。
她好像被催眠般地呆呆凝視著鄰居的房子。她一邊反覆練習著要說的話,再過不久,她就可以說出來了。電話隨時都有可能會響,傳來消息,儘管有可能是最糟的消息。她甚至寧願接到壞消息。前幾天她又遇到瓶頸了,她的體內似乎有股準備放棄的力量。要以什麼形式放棄,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想要這麼做。
也許歐莎是聽了馬汀的建議,在網路上找「天使部落格」時,才有這個想法。父母在那裡抒發失去子女的哀傷。她馬上就看透那些父母的悲傷和她的悲傷無法比較。也許她哀傷的程度不亞於那些父母,但是方式不同。
部落格上發言的人描述了他們如何面對及處理喪失親人的哀傷,才找到繼續生活的動力。光是這一點就跟她迥然不同。她跟那些女人不同,她被緊緊束縛在酷刑牢籠裡,動都不能動,更別說處理哀傷了。馬汀難道不懂嗎?他很顯然不懂。這一點讓她既憤怒又傷心。她瀏覽網頁上的文字時,他站在後面看著她,似乎期待她會因為找到安慰的泉源而感激地抱住他。結果她看到的不外乎是一堆女人奮力前進、想把悲慘經歷拋在腦後的事實。歐莎不禁轉身問他,這些部落格的故事他是否能感同身受。他一言不發愣視著她。她終於說出口了:
「我既不要奮力向前,也不想把任何事情拋諸腦後。問題就出在這裡,該死的!我努力地往回看。回到那個夜晚,希望看到新的東西,希望能理解這一切。看看我,回答我!她們的情形哪一點和我一樣?我的孩子還活著,她們的孩子已經死了。死亡是一個具體的事實,所以她們有理由悲傷。」
一如往常他只是沉默不語,面露不解與挑釁。
她後來走出房間,馬汀也躲到書房。
那一晚,她又夢到地下室。這回空間顯得更狹小,令人窒息。因此,當她發現角落的瑪格達時,她已經因為缺氧而虛弱得沒有……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