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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拉科夫許許多多的公寓和房間,甚至咖啡館和小酒館,有安娜父親散布各處的朋友,他們願意以各種語言歡迎她待上一、兩天。但她依舊走回福克斯曼醫師的藥局,畢竟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地方,也是他認為安娜所在的地方。
天色逐漸暗下,安娜餓了,當太陽開始朝著地平線沉落,她也開始懷疑那晚要睡在哪裡,這個煩惱對她是一個新的感受──那晚之前,她從小只睡過一個地方,也就是她家公寓上鎖門後那張小床,與父親只隔著一條走廊。
安娜沿著街道走到福克斯曼醫師的藥局外頭,醫師忙著招呼客人,透過大片的厚玻璃窗,她看見他跟一個穿西裝的男子說話,他朝著她的方向往外看,卻好像沒有看見她。
街上很冷。
安娜年紀雖小,在許多方面卻習於表現得像大人,只是在那段日子她始終還是像孩子一樣乖乖聽話。福克斯曼醫師說過,他不希望她到他的藥局裡,儘管她十分相信情況與他所以為的不同,儘管她現在十分絕望,如果沒有人說她可以進去,她就絕對不會進去。
這就是大人所謂的「乖巧聽話」。
安娜在街上靜下心來,守候一個不會出現的父親。福克斯曼醫師的藥局在一條短街上──街道彎曲狹窄,鋪著鵝卵石,頭尾連接到兩條比較重要的大道就沒了。這裡人車不多,除了去藥局與幾間位於一樓店家的客人,大多數在小街來來去去的,是住在這條街樓上的居民,他們不管是出門還是回家,都不會在路上逗留。安娜垂著目光,默默懇求每一個路過的人別看著她,或者祈求經過的人是父親。為了打發時間,她找出裙子拉得出來的脫落線頭玩弄。
最後引起她注意的是腳步聲。那天下午,喀啦喀啦的節奏必定在街上來回了上百次,繞過來又轉過去,來來回回,消失一會兒又再響起,她終於熟悉了他木頭鞋跟敲在街面石頭上的聲音。她訝異地抬起頭,確信她認識這雙鞋子,在她抬起頭後不久,鞋子上方的男人注意到她在注意他。
男人很高,而且非常瘦。他的褐色毛料三件式西裝一定是為他量身訂做,很難想像有其他男子穿這樣的尺碼,這套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比手套還要合身。他提著一個老舊的醫生包,皮革也是褐色,比深色西裝略淺一些,上面有黃銅配件,提包側面有紅色的SWG字母組合圖案,圖案褪色了,本來一定跟他深色領帶同一顏色。雖然晴朗無雲,一把黑色長傘放在提包上,就擱在提包的兩個提把之間。
瘦子注意到安娜在看他,便停下了腳步。他從可怕的高度透過金絲邊圓框眼鏡低頭看她,嘴裡啣著一根沒點的菸。他用細長的手指把菸拿開,吸了一口氣準備說話。
恰好就在那一刻,一陣噹噹鈴聲響起,一個年輕德國士兵走出福克斯曼醫師的店來到街上。瘦子猛然朝年輕士兵轉過去,用響亮清脆又極為高雅的德語對他說話,詢問這裡是否就是備受喜愛的名醫的開業地點。安娜發現自己屏住了呼吸。
瘦子和陌生人愉快地交談了幾句,士兵擔保店裡服務的品質和熱忱,畢竟醫師是德國人,不能指望這些波蘭醫師比得上他。
在適當的停頓後,瘦子點頭向士兵致謝,目光轉向了藥局。他有一種權威的神采,安娜開始懷疑──士兵一定也在想──自己是否應該知道他的身分。年輕士兵對不明言的長官癖性習以為常,將草草點個頭當成是打發他走的意思,但沒走多遠便被瘦子喚回來。
「Soldat(德語:士兵),可不可以幫我點個菸。」他說。瘦子的長手扣在背後,無疑懶得自己點那玩意兒。
年輕士兵恭敬遵命,瘦子沒有看著他的眼睛,也沒有主動表達謝意,連個答理也沒有。
他深深吸了一口菸。
士兵消失在克拉科夫街頭。
瘦子又深深吸了一口菸,轉回頭看著安娜。
「那妳是誰呢?」他用完美的德語說,煙霧隨著聲音逃出了他的嘴。
安娜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動了動下顎,想憑空抓住任何語言的某個字──她知道德國人有德國人叫她「安娜」的說法,卻莫名覺得對一個嚴峻的權威人士用那個字來說她是誰不大妥,她又冷又餓又害怕,絞盡腦汁回想原本那個暱稱是什麼。
瘦子挑起一邊的眉毛,頭往右歪,皺著眉,換用波蘭語。「妳在等誰?」
他的德語響亮清脆,他的波蘭語卻圓潤輕快。他是安娜第一個聽見跟父親一樣會說一種以上語言的人。
她想回答他,也想說話,卻不知能對他說什麼。她想說自己在等父親,但她其實已經不大確定這件事,而對這位陌生的高個子她至少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就是他不是你會對他說謊的人。
瘦子點頭回應安娜的沉默,改用俄語說話。「妳爸爸、媽媽呢?」
這個問題應該容易回答,只是安娜實在無法回答,因為她不知道。她正準備這麼跟他說的時候,高個子已經習慣了她的沉默,立刻轉到下一種語言:意第緒語。
「妳沒事吧?」
就是這個問題把安娜惹哭了。當然,其他的問題和其他問題的無解,同樣難以言喻地教人不知所措,同樣教人苦惱。也許是因為他的語氣突然緩和下來──他,一個她當時十分害怕的男人,高高站在那裡,忽然關心起她來了。局勢惡化了幾週、幾個月,她想不起來還有誰曾經問過她好不好,就連父親也忙著為她提供可以接受的「沒事」的說詞,忘了問一問這些說詞是否令她安心。
也許是因為意第緒語。那是什穆立克先生的語言,安娜已經數週沒有見到什穆立克先生。她是個孩子,但不是沒有看見城裡猶太人的遭遇。在瘦子講意第緒語前,她有幾分懷疑意第緒語是否依然殘存。
不過,安娜落淚最有可能的解釋是,只有這個問題她明確地知道答案:
她不好。
見到她的眼淚,瘦子似乎迷惑多於擔心。他再次聚攏眉頭,歪著頭往下看她。瘦子似乎非常好奇。
這人的眼睛非常銳利,非常深邃,即使有個女孩竭力不讓世界見到她的眼淚,也難以不注視著這雙眼眸。他的眼睛跟魚鉤一樣捕抓到安娜的眼神,把安娜的目光帶到自己的身上。
他接下來所做的事,永遠改變了安娜的人生。
瘦子銳利的目光轉向短街兩側結聚的屋簷,安娜受俘的眼光緊緊跟隨。瘦子看見了他要的東西,縮攏嘴唇,朝天空的方向,發出啁啾的響亮哨音。
突然間,一陣振翅聲響起,一隻鳥如墜地的炸彈朝街道垂直落下。牠展開翅膀聚集空氣,減緩下降速度,最後停在潮濕的灰色鋪路石上。牠一蹦一跳,眨著眼睛歪著頭,往上看著瘦子。
瘦子把菸從左手換到右手,往路面蹲下去,高聳的膝蓋幾乎頂到了耳朵。他左手食指指向右邊,伸出與地面平行。
小鳥一時間仍舊動也不動。瘦子又跟牠說話,彷彿呼喚牠的名字,小鳥於是輕輕一飛,飛到他樹枝般的指頭上停歇。
他緩緩轉身,把小鳥帶到安娜的面前,直視她睜大的眼睛,並舉起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聲。
沒有必要。安娜唯恐驚嚇到這隻鮮豔美麗又嬌嫩的小生物,不只停止了哭泣,還發現自己又屏住了呼吸。
安娜可以非常清楚看見小動物。瘦子把小鳥送到離她臉只有幾吋的地方,鳥頭和翅膀是鮮豔斑斕的寶藍色,面部和翎頜則為淺橘色,鳥尾分叉很大。牠不是陡然動了一下,就是一動也不動抬頭看著安娜,瘦子好像做出一系列栩栩如生的雕像放在手上,每一個都毫無痕跡被下一個給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