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六法郎
我的母親熱愛閱讀。她會讀莎岡(Sagan)、卡爾蒂娜(Cardinale)、巴赫札維勒的書。她每天一起床就下樓讀書,然後住在附近的一位奶媽,一位波蘭女孩子,就會過來照顧我。之後是白天去托兒所,再來是時薪六法郎的保母,在傍晚的時候過來,那個時間她都在家,在客廳裡。她一動也不動,眼睛閃閃發亮。我父親假裝那是因為她感到悲傷,不過我知道那是因為有時候她從早上就開始喝啤酒。有一天,她對我坦承說她太年輕就有了小孩。「不是說我不想要你,」她說,「我是不想要我自己。」我聽不懂。她試著解釋給我聽:她不曾夢想過自己會是個完美的居家小母親。她對這種事不感興趣,如此而已。「可是我呢?」我問了。「我呢,你愛我嗎,媽媽?你愛我嗎?」跟你問的問題一模一樣啊,雷恩。她回答我:「應該吧。應該吧,可是這樣有什麼用呢?」
我是在不屬於她的氣味、不屬於她的懷抱中長大的啊,雷恩。我是在匱乏中長大的。我搔抓著空虛。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希望今夜你、我和喬瑟芬,我們三人能待在一起。
你的小姑姑她們,當年反倒是有幸獲得了更多的縱容。有人對她們感興趣。有人總是為她們拍照,到處都有她們的相片,好些整本整本的相簿。我的父母親把相簿收理得很好,彷彿他們不想把相簿弄丟似的。他們把什麼都蒐集起來,圖畫、給她們綁頭髮用的髮帶。他們為她們的相似程度、她們臉蛋的白皙優雅、她們綠色的眼睛、她們淺色的鬈髮感到讚嘆不已。
我呢,我覺得她們好像兩尊瓷娃娃,她們兩人從來不分開,就連上廁所的時候也一樣。在她們的遊戲中沒有位置容得下我,我不算數,我是隱形人。我當時十二歲,她們則是七歲,跟你一樣大。她們不跟我說話,她們兩人會在私底下對我品頭論足:他聞起來不香。他的毛衣好醜。他用手指頭摳鼻孔。他的額頭上長了青春痘,鼻子上也有,都是因為他的手指頭很髒的緣故。好在你的祖父是化學家,他為我調配了一種乳霜,於是我的青春痘便消失了。她們有時候很殘酷;她們會說:「一個哥哥一點用也沒有,我們比較想要一隻小狗。」
有一天早上,我這兩個妹妹的其中一個沒有醒過來。
然後我們的整個家庭便從內爆裂了。
*
兩個咖啡機代幣
十八歲的時候,我嘗試去結識幾個女孩子。
我當時夢想擁有一段盛大又具有悲劇性的愛情故事。某種可以駁斥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所有那些彼此分手的人,還有在分手的過程中毀掉別人、搞到屍橫遍野的那些人。
我夢想要擁有一段短暫同時卻又永恆的愛情。
我在溜冰場注意到一位衣服穿得很漂亮的金髮女孩。她在冰上的高超技藝勾勒出一種輕盈的幻影。我想到了艾莉.麥克勞,她也會溜冰,喜愛莫札特、巴哈、披頭四和我。我當時嘴唇凍得發青,手指麻痺。然而我卻從容不迫地抽著菸,用上了向我母親借來的姿態,讓我看起來是那麼的有自信、那麼的有魅力。我還練會了吐煙圈的絕技。不過卻要在繞了溜冰場二十七圈之後,她似乎才終於看見了我。從那時候起,我便很清楚,女人從來不會在第一眼就把一切都交付出來。她們會保留存糧。男人則都是些飢民。
接下來每繞一圈,這位溜冰的女孩都對我微笑;在第五十圈的時候,她的冰刀刮下了冰塊,在她身後展開了一對冰霜做的翅膀。她無比精準地在我面前停了下來。她只有在動態的狀態下才顯得迷人。太遲了,沒辦法讓時光倒流了。她已經離開了溜冰場向我走來。於是我買了兩個咖啡代幣。
五分鐘後,我們便到了室外,在陽光下,拿著我們的飲料;再過幾分鐘後,我們的舌頭便嚐過了彼此的味道,一種摩卡、爪哇的混合物,她的舌頭不可思議的柔軟,她的嘴很熱,她的手指頭有點濕濕的,於是我便放棄了我對於短暫又永恆的悲劇性愛情故事的渴望,我突然想要一點肉體、一點重量。我想要那種讓男人瘋狂的東西。具有殺傷力的東西。我把手悄悄伸進了她的套頭衫,她沒有阻擋我的手。她的背。那凹陷的脊椎骨。皮膚上的痣。破壞了圓潤豐滿曲線的胸罩。我奮力解開胸罩。我的手指頭辛勤地工作。突然間,她笑了出來。在前面啦,白癡!我缺少了一位大哥、活著的雙胞胎姊妹、一位父親,還有甚至是一位母親,來教導我這類的秘密;教會我成為一個強壯、魯莽的男人,一位掠奪者。我逃走了,她並沒有叫喚我。
你明白嗎,雷恩,我甚至沒有告訴她我的名字。
接下來,我跟蒂雅蜜拉同居了一陣子。我在FFF為了慶祝他的十八歲生日所舉辦的派對上遇到了她。我們在我的學生宿舍房間裡相聚(她讀文學,我讀法律),我們很少交談,我們的語彙,是做,是愛與做愛,是喊叫與抓痕。這些我們曾經被萬般剝奪掉的東西。那是既沒有柔情也毫不謹慎的愛。棒極了。會讓男人勃起的東西;晦暗,我們的墮落。她教會了我那種讓女人欣喜的暈眩。我之前從來沒有嗅過絕境中的那種濃重的黑暗,從來沒有見識過玫瑰紅蓓蕾、肉體的鑽石,從來不曾為了這種迷醉而沉醉。我們就只是肉體而且這樣很好。我們燃燒著我們的死皮囊、我們的小小人性、我們的痛苦。然後在某一天早上,為我們空洞的搜索感到疲憊,我們便分手了,在我們之間沒有絲毫的悲傷,只有溫柔的注視,一種可能寬容的開端。我們揮了揮手,便分道揚鑣。只交換了一、兩句話。「祝妳一生幸運。」「你也一樣。」我想,我跟她說了「要快樂喔」。她露出了微笑,她回答說「好吧,那麼,掰了」,然後她就離開了。
後來,我找到了一本被她遺忘的莫迪亞諾的書。我一直保留著這本書。這是我僅有的她的相片。然後,又有過其他的「路過的美麗夜晚」。在這些女人之中,曾經有過你的媽媽啊,雷恩,曾經有過娜塔莉。
當我遇到她的時候,我以為自己遇見了愛情。
*
十個數字
我瘦了。我需要新長褲、幾件襯衫。「你現在是專家了,外加還是個大學生」,FFF開玩笑說了,「你必須要有格調。」某個星期六下午,我來到春天百貨。好多人,女人,小孩,到處都在排隊,結帳櫃檯,試衣間。總之,終於輪到我了。在試衣間裡,我試了幾條長褲。其中一條看起來很適合我,不過需要把褲管改短一點。為了找店員,我走出試衣間。一位女子也在同時走出她的試衣間。她穿著一件緊身的白色洋裝,然後她沒有辦法靠自己拉上背後長長的拉鍊。
我們的目光交會了。
我馬上感受到某種令男人觸電的感覺。令人著迷的蛇眼。蛇的獵物。我突然無法動彈。我存活下來就是為了像這樣的目光,這種目光為我畫出了一座島嶼,而我是島嶼的中心。
我們的目光交會了,而我的生存本能命令我迷失在她身上;承諾我未來的暈眩,這些承諾正好可以讓我們從童年的災難中存活下來。
於是,生平頭一遭,我敢了。
我伸出了手臂。張開手。我拉上了她的拉鍊。我的手指頭顫抖著,因為它們從來沒有做過這個動作。她的皮膚光滑柔嫩,淺牛奶糖色。她並沒有凝視著試衣間中央鏡子裡的自己,她望著我,是我。在我雙眼的迷你鏡子中打量著自己,她換成側身的姿勢。右側,左側。她擺出母鹿的姿態,在我眼前調整了洋裝的肩線,然後她在我的眼中注視了她自己。不可思議。她。那件洋裝。她露出微笑,捏著我的袖子,把我拉進了她的試衣間。在試衣間裡,她舉起雙臂,拉開拉鍊,從脖子的地方,拉到背中間。於是我又敢了。我接替了她的動作。輕輕動了一下肩膀,然後動了一下臀部,她讓洋裝滑落到地上。一個白色的圓圈,一只訂婚戒指。她有一對美麗的胸部。蒼白,沉重。一具優雅的軀體。她套上另一件洋裝,這件是黑色的,她看著我注視她。令人銷魂。她再次脫掉了衣服。這次換上一條裙子。一條直筒裙,柏林藍色。她在側邊一把釦子扣好之後,就以腰部為軸心旋轉裙子,此時我顫抖了。一陣旋風。令人頭暈目眩的慢速旋轉。她把手放在髖部上,我們的眼睛都沒有離開對方的眼睛。蛇可能會咬人,管它的,我感到快樂。然後她跟我說了謝謝,聲音很好聽,有點低沉。
「我要買黑色這件,至於您呢,你最好拿一條深綠色的。」
她露出微笑。我垂眼望向我那條褲管太長的褲子,二十五歲的小男孩正在脫胎換骨。我早該如此的。然而我們家的人都不急。我們不學著去衝撞、去豪奪橫取。我們只是在等待一個邀約,有時候是一道召喚。
我回到我的試衣間裡,全身顫抖,在小凳子上坐下來坐了幾分鐘。一會兒過後,一隻淺牛奶糖色的手、一隻爬蟲類似的上臂,從兩片布簾之間慢慢地插進來,手指頭鬆開讓一張小紙片落了下來。上面有十個數字。我飛快地穿上我的長褲,差點就要跌倒,拋下試衣間裡的所有衣服。
我剛剛遇見了娜塔莉。你的媽媽。不過當然啦,她已經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