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克莉絲
今天,我弄死了一個小男孩。我雙手握著他的喉嚨,感覺他的血液在我的大拇指底下劇烈地跳動。他扭來扭去,踢來踢去,一個膝蓋撞上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突然像是被勒緊了,好痛。我大聲吼叫,一直擠壓一直擠壓,汗水讓我們皮膚之間變得滑溜,但我沒有鬆手,一直擠壓一直擠壓,擠壓到指甲失去了顏色。比我想像還要容易。沒過多久,他不再踢了。當他的臉變成牛奶果凍的顏色,我往後坐到腳後跟上,甩了甩雙手,手都僵了。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放在像把手的兩塊凸骨上方,血液在我的大拇指下劇烈地跳動。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後來,因為離晚餐時間還有幾個小時,我就去敲門找琳達。我們走到山頂,靠著倒立牆倒立,菸頭和閃爍的玻璃磨著我們的手掌,裙子落在我們的臉上,風吹在腿上,真涼快。一個女人從我們身邊跑過,是唐娜媽媽,她跑過的時候,肥大的乳房一上一下起伏著。琳達身體一撐,離開了牆,站到我的身邊。我們一起看著唐娜媽媽沿著街跑下去,她發出像貓叫的聲音,那聲音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她哭什麼?」琳達問。
「不知道。」我說。我知道。
唐娜媽媽跑到街尾,轉了個彎,消失了。我們聽到遠處傳來驚訝的喘息聲。當她回來的時候,一群媽媽圍著她,個個都腳步匆忙,褐色鞋子在路上啪啪啪啪地敲著。麥可也來了,但跟不上媽媽們,當媽媽們經過我們身邊時,他已經落後了一段路,喘著氣,不停地發抖。他媽媽伸手去拉他的手,結果他跌倒了。我們看到鮮血像覆盆子色的漣漪濺開,聽到慘叫聲劃破了天空。他媽媽一把將他拉起來,緊緊抱著。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媽媽們經過後,我們看著一群穿開襟羊毛衫的背影,大屁股抖動著。我拉著琳達的手臂,也跟了上去。到了街尾,我們看到理查走出雜貨店,一手拿著太妃糖,一手牽著寶拉。他看到我們和這群媽媽一起跑,也跟了上來。寶拉不喜歡理查拉她,嗚嗚地哭了,琳達就抓住她腰把她抱起來。她的大腿肥嘟嘟的,有一圈一圈的肉,大腿從膨脹的尿布伸出來,每走一步,尿布就往下滑一點。
還沒見到人群,我們就聽到了人群的聲音:厚厚的隆隆聲,有嘆息,有咒?,還夾雜著女人的哭聲。小女孩哭,小娃娃也哭。拐過轉角,看到了,一大群人站在藍屋子四周。琳達已經不在我身旁了,因為寶拉的尿布在科普利街街尾掉下來,她停下來想幫她穿回尿布。我沒等她,我繼續往前跑,避開那幫嘰嘰喳喳的媽媽,跑進雲層一樣的人群中。跑到中間時,我不得不蹲下來縮小身體,在熱呼呼的身體之間鑽來鑽去。沒有身體可鑽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懷裡抱著死去的小男孩。
人群後面傳來一個聲響,我一聽,就往地上找狐狸,因為那是狐狸爪子刺到荊棘時會發出的聲音,好像肚子裡有什麼要從嘴裡跑出來的那種聲音。然後,這大群人散開,碰碰撞撞,推倒了我。我從大腿之間看過去,史蒂文媽媽走向門口的男人。她嚎天喊地,好像五臟六腑都要吼出來。她從男人手中接過史蒂文,嚎哭變成了語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撲通坐到地上,絲毫不在意裙子撩到了腰上,大家都看見了她的內褲。她緊緊摟著史蒂文,我想他死了也好,要是他還沒死,她胸脯肚腩一堆堆的肥肉也要把他給悶死了。他的臉在那堆肥肉底下,我看不見,沒關係,我早知道是什麼樣子─灰灰的,像壞了的肝,眼珠子瞪得跟彈珠一樣。他不眨眼了,我弄死了他之後就注意到這一點,有人能這麼長時間不眨眼,我覺得很奇怪,我要是長時間不眨眼,眼球會刺刺乾乾的。他媽媽撫摸他的頭髮,哭得呼天搶地,唐娜媽媽衝過人群,跪在她的身邊,理查媽媽、麥可媽媽和其他媽媽們都圍上去哭了。我不知道她們在哭什麼,她們的小孩又沒有死。
琳達和寶拉拖了很久才追上我們,當她們趕到藍屋子這條小巷時,琳達還拎著寶拉的濕尿布。
「妳知道怎麼讓她把這個穿回去?」琳達一面問,一面把尿布拿給我看。我沒回答,只是斜著身子,繼續看著那群痛哭的媽媽們。「什麼事?」她問。
「史蒂文在那裡。」我說。
「他跑去了藍屋子?」她問。
「他死在藍屋子裡。」我說:「他媽媽找到了他,但他還是死了。」
「怎麼死的?」她問。
「我不知道。」我說。我知道。
寶拉坐到我旁邊的地上,光溜溜的屁股坐進了泥土裡,胖嘟嘟的手摸來摸去,找到一顆小石子,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琳達坐到我另一邊看那群媽媽。寶拉又吃了三顆石子。大家咕咕唧唧,哭哭啼啼,一堆胸脯和粉紅色開襟衫像披肩遮起了史蒂文媽媽。蘇珊來了,她是史蒂文的姊姊,她站得離媽媽們有些距離,遠離了人群。除了我以外,好像沒有人看到她,她像鬼魂一樣。
太陽開始下山時,寶拉媽媽走來抱起她,從她嘴裡挖出一顆石子,帶她回家去了。琳達也得走了,因為她說她媽媽已經煮好了晚餐,她問我要不要去她家,我說不去。我待到有一輛車嗚嗚嗚地開來。車上下來了兩個警察,又高大又幹練,衣服上的釦子閃閃發亮。一個警察蹲下來和史蒂文媽媽說話,我聽不見。通常,為了聽見大人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我會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但這一回這招不管用。另一個警察走進藍屋子,我看著他悄悄走過樓下的房間,很想大聲喊:「我是在樓上弄死他的,你得去看看樓上。」我咬緊嘴唇,我不能穿幫。
我想留下來繼續看,至少看到警察去查看正確的地方,但住在三十五號的希格斯先生叫我快走開。我站起來,身上都是地面留下的印子,凹凹凸凸,有直線有圓圈。站著看史蒂文,看得是更清楚了,他的小腿軟綿綿地掛在他媽媽的手臂上,我注意到他一隻鞋掉了,膝蓋上有泥巴。只剩蘇珊一個小孩子還沒走,因為她家裡也沒有人在等她了。她雙臂在胸前交叉,然後抓住肩膀,好像在擁抱自己,或者把自己的碎片拼在一塊。她看起來很瘦,又像在發亮。她撥開臉上的頭髮看到了我,我正要揮手,希格斯先生竟然抓住我的手肘。
「好了,小妹妹。」他說:「該走了。」我掙脫開來,以為他只是出聲趕一趕我,結果他居然要陪我走回街上。他一路靠得很近,我都聽見了他的呼吸聲,那呼吸聲又費力又大聲,聽了感覺有蛞蝓在我的皮膚上留下黏液。
「瞧那片天空。」他指著我們頭上方說。我抬頭一看,一片的藍。
「嗯。」我說。
「春天的第一天。」他說。
「嗯。」我說。
「春天的第一天,一個小男孩死了。」他說。他舌頭頂著上顎,彈出嘖嘖的聲音。
「嗯。」我說:「死了。」
「妳不害怕,小妹妹?」他問。我爬上沃倫先生前院的牆頭。「警察會處理,妳知道的,妳不用害怕。」
「我什麼都不怕。」我說。
走到牆的盡頭,我跳了下來,一路跑回屋子。我抄近路,就是要從停車場圍欄縫隙擠過去的那條路,和琳達一起不能走捷徑,因為她擠不過那個縫,但我隨便一擠就過去了。大家老說我八歲長這樣實在太瘦小了。
屋子裡沒有一盞燈亮著。我走進去,關上前門,按下牆上的開關,沒有動靜。沒電。我討厭沒電的時候,這表示電視不能看,屋子也黑漆漆的,沒辦法讓屋子亮起來,我害怕看不見的東西。有一會兒,我停在走廊不動,聽聽看有沒有媽媽的聲音。我猜爸爸不在,不過我也在尋找他的聲音。我拉長耳朵,好像只要認真聽,就能像變魔法一樣變出他的聲音。整個屋子沒有一丁點聲響。媽媽的提包在樓梯旁的地板上,我在裡面找到一包餅乾,我最愛吃的那一款─淺褐色,加了像死蒼蠅的葡萄乾─我躺在床上吃,記住要用沒有蛀牙的那一邊咀嚼。餅乾吃光後,我把雙手舉到臉的上方,手指像海星一樣伸長。直到血都流光了,我才把手放下來撫摸臉。手麻了,像別人的手,是別人在撫摸我的臉,這種感覺很美妙。手指又活過來後,我把手掌放在臉頰上,像玩躲貓貓一樣,瞇著眼睛從手指縫裡往外看。
你肯定看不到我,你肯定找不到我,你肯定抓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