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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憶起來,鍾智楷第一次殺人純屬意外。
做為一名婦產科醫生,他向來非常在意孕婦的體質,醫生成天跟各種藥物周旋,他很清楚人體奧妙之處,死亡如影隨形。
很多人喜歡吃藥,以為吃藥對身體無壞處,錯了,有百害而無一利,特別是混著吃藥就像服毒。
要讓一個人猝死,輕而易舉。
關於藥物上癮這件事,在醫生之間是心照不宣的現實,有些病人就喜歡慢性自殺能耐他何?
連續使用同一種藥物會上癮,上癮會帶來兩個問題,一個是耐藥性,另一個則是退縮問題,所謂耐藥性意味著要達到同樣藥效得不斷地提高藥量,而所謂的退縮問題意指在藥效退去之後帶來的對立面。
所以,孕婦不能亂服藥,基本上,不要吃藥,如果迫不得已得服藥,一定要經過醫生診斷,最麻煩的問題是碰上有憂鬱症的孕婦。
無一例外,鍾智楷每次看到孕婦的用藥史有非常精采的抗憂鬱藥物,他總是會委婉地勸告這些女人別生小孩,但這些女人只擔心繼續用藥會不會生出畸胎。
他們關心的重點不一樣,事實上根本沒有一個婦產科醫生敢打包票持續吃藥跟生畸胎有因果關係,頂多只能提出相關與否、機率多高,醫生不是神。
鍾智楷敢打包票這些重度憂鬱症的孕婦生完小孩以後,百分之百繼續憂鬱,而且會搞得身邊所有人一起憂鬱,就像一個要把所有好事都吸納進去的無底深淵。
那個女人就是個重度憂鬱症患者。
鍾智楷看著她吃過林林總總的抗憂鬱藥物,嘆為觀止,還有兩次自殺未遂紀錄,目前懷孕八週。
她很開心,好像這個孩子將會拯救她的人生,把她從無邊無際的絕望幽谷裡打撈起來,鍾智楷沒說什麼,暗自下了一個決定,他建議她去看同一間醫院裡的某位身心科醫生。
「可是我之前已經看過其他身心科醫生……」女人遲疑,鍾智楷揣測她應該已經和那名醫生建立起良好的醫療關係,彼此信任。
鍾智楷拿出一張白紙,拿鉛筆在上面畫圖。
那是一支鑰匙和鑰匙孔。
「陳女士,妳知道憂鬱症的成因嗎?」
女人茫然地看著他。
「妳體內細胞間的溝通靠神經傳導物質,而神經傳導物質和細胞體的關係就像鑰匙跟鎖,憂鬱症跟神經傳導物質不足有關,妳現在服用的這些藥,就是人為地製造一把假鎖,幫助妳的細胞溝通。」
女人沉默不語。
「妳目前懷孕第八週,胚胎的心血管循環系統已經確立,臍帶連結母體的血液循環系統,懷孕期間,妳所服用的任何東西都會影響胎兒,妳懂吧?」
「醫生,我該停藥嗎?」她急迫地說:「我不想生出有問題的小孩!」
鍾智楷面無表情。
他建議她停藥,當然她可以選擇去問原本那位身心科醫生的評估,或者按照他所說在同一間醫院看另一位身心科醫生。
她聽他的建議,轉診到同一間醫院,看他所推薦的新醫生。
鍾智楷只是等待,兩個月後她流產了。
「晚上她突然大吼大叫,吞下一整罐藥……」她丈夫在急診室嘆道。
事後,女人保住一條命,卻流掉孩子。
長期服用抗憂鬱藥物的病人不可貿然停藥,一停藥,馬上各種藥物的後效開始浮現,生理的不適應加上換一個新醫生的壓力,戒斷的反彈就是暴飲暴食,像錯誤的減肥節食法,一開始吃就控制不住了。
鍾智楷讓女人自由選擇,看她是否會為了孩子忍耐及改變,靠自己的意志力戰勝病魔,可惜她最終還是選擇回到藥物的懷抱。
鍾智楷毫無罪惡感,他覺得自己救了一個孩子。
基於某些奇怪的理由,人們不願意承認憂鬱症有遺傳性,重度憂鬱症的父母生下的孩子,同樣罹患憂鬱症的機率極高,人們迴避這個事實,但鍾智楷一清二楚。
有憂鬱症的女人不適合當母親,可惜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自知之明。
4
鍾智楷第一次策劃殺人,才發現所居住的城市基本上像座監獄,到處是監視器。
一走進捷運站,入口處兩支監視器,電扶梯轉角處有三支,走到底層又三支,每走幾步路又一支,一支又一支的監視器記錄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我們是犯人嗎?鍾智楷暗忖。
人們過度依賴感官,尤其是雙眼,常言道「眼見為憑」,他總是不以為然。人類的眼球天生就具備「盲點」,視網膜上感受細胞最密集之處,卻偏偏製造了一個感受細胞最不敏感的漏洞讓視神經通過,這種天生的設計就是在提醒人類不要太信任自己所看的事物,因為有時候我們以為我們看到了,其實不然。相反地,有時候我們以為我們沒看見,只是我們以為。
人類是最盲目的生物,一旦心中有假設、有定見,就只會去找符合這個假設的證據來支持自己,刻意忽略掉可以反駁掉這個假設的可能證據。
那個女人深受憂鬱症之苦,看身心科門診七年了,懷孕四個月,無法停藥,鍾智楷同情她肚子裡的小孩。
她的性格疑神疑鬼、妄想叢生、倔強固執……偶爾她會對他透露出求死的念頭。
鍾智楷看著她的病歷,自殺未遂紀錄有五次,每次剛要踏入鬼門關又被及時拉回來,採用的方法都是能救回來的,這是真想死,還是用死亡在威脅身邊的親人、在勒索感情?
「如果我死掉就好了……」
某次她又當著他的面抱怨她的人生有多失敗、有多不幸,她不想活了……
「張女士,妳要記住,生孩子是多一個責任,生下孩子以後要照顧,生活會更累,妳要調適好心情。」他漠然地回應,想當然耳這女人根本不可能聽進去。
「可是我好想死……」她幾乎無意識地夢囈。
「妳真的想死?」
「真的,」她苦笑。「我沒有值得留戀的東西,一樣也沒有,我好累,可是每次想死都死不成……」
「如果妳真的想死,我幫妳……妳真的想嗎?」
女人安靜地看著他,那是鍾智楷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的眼睛有生命力,以往像死魚眼。
當時,鍾智楷並沒有太多想法,眼前就是個吃藥吃到腦袋壞掉的女人,別用正常人思維去想像憂鬱症患者的內心活動,他完全沒把她放在心上。
他沒料到下次她來看診時,她遞出一張紙,上面畫的圖案看似路線圖,還用不同色筆做記號。
「這是我住的公寓有安裝監視器的地點,還有附近巷口哪裡有安裝監視器我也標註好了。」
鍾智楷明白了,她要他履行承諾。
「妳怎麼會有這些資料?」
「我睡不著,一直失眠,停藥一陣子,失眠又更嚴重……到處走……到處遊蕩……我真的好想消失不見,好想死,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她掩面痛哭。
鍾智楷望著她提供的地圖,腦子裡已經開始模擬能夠採取的行動。
雖然他一點都不相信她那顆吃藥吃到壞掉的腦袋,可是他願意相信她求死的決心。
約定好的那天,他如期赴約,用最簡單的方式結束她的生命。
他對她遞出一條粗繩,她很驚訝。
也許她本來以為他會用藥物,但醫生用藥就如同警察用槍、廚師用刀,很蠢。
「相信我,這是最快的方式。」
用上吊結束生命只要幾分鐘,就連痛苦也是短短幾分鐘。
人體最重要的器官一個是腦、一個是心臟,在瞬間切斷兩者的聯繫,幾乎是沒有知覺的死亡。
然而,困難的是要把自己的腦袋放進繩索間,這需要勇氣。
鍾智楷在旁邊看著她自己動手,女人明白,這次就算她沒勇氣做,他也會幫她完成。
「鍾醫生,我好怕。」
「我知道。」
「可是我真的累了……」
「我知道。」
其實鍾智楷完全不知道她腦子裡想什麼,也不在乎,她的腦子已經吃藥吃到壞掉,毫無自知之明,正常人能懂才奇怪。
他可憐她,僅此而已。
最後的關鍵時刻,她站在椅子上,脖子已經套入繩圈裡,雙手在發抖,整個人恐怕已經因恐懼而失去意識,游移在生死之間,需要的是勇氣,是決心。
他輕輕地幫她踢掉椅子,看著她驚愕掙扎,頸項一斷,腦部無法得到氧氣輸送,血液無法流通,心臟和大腦就此永別。
吊死的人很幸運,屍體完整,死因明確,對警方、對鑑識人員、對檢察官都很省事。
「妳自由了。」他在她耳邊輕語,離去。
幾天後,鍾智楷在社會新聞版面一角讀到她的消息,是租屋處的房東報案,原來她是介入別人婚姻的第三者,懷孕後曾經到男方家大吵大鬧,男方妻子不堪其擾,告她通姦……案子正在審理中。
她沒有留下遺書,但有多次自殘紀錄,她平日的記事本裡透露出輕生念頭,她的家屬對她的死因無異議,檢方將進一步相驗確定死因。
一條生命的消逝只存在一天的新聞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