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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不顧他的提議走開,從他身邊走開。另一個背叛讓我撕心裂肺──卡爾的背叛,但也是我自己的背叛。我愛你,這是我倆的承諾,但我倆都沒有守住。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不論任何情況下,我都會選你。我更想要你,我永遠需要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為了讓我們的人生不再分別,我什麼都願意做。
但是他不肯,我也一樣。
我比不上他的皇冠,他比不上我的革命理由。
也遠遠比不上我對另一座監牢的恐懼。妃子,他這麼說,想給我一頂不可能的后冠。只要能再次把伊凡喬琳打發走,他就會立我為后,但我已經知道活在國王右手邊的生活是什麼模樣,我沒有興趣再過一次那種生活。就算卡爾不是馬凡,王座還是一樣,會改變人、會腐蝕人。
若真如此,那樣的日子會有多古怪?卡爾擁有皇冠、薩摩斯家族的王后和我。我心裡有那麼一小部分其實希望自己能答應他,這麼一來一切就簡單多了。那是個放手的機會,是個退讓的機會,能贏得並且好好享受所有美夢成真的機會。我能讓我的家人過上最好的日子,讓大家都能安全度日,還能待在他的身邊。站在卡爾身側,當一個挽著銀血國王的紅血女孩,我能掌握改變世界的權力,可以殺死馬凡,可以一夜好眠不受噩夢干擾,更可以不用在恐懼中度日。
我用力咬唇,讓思緒不再去想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些事物會勾引人,我差點就覺得可以理解他的選擇。雖然被拆散,但我倆仍如此匹配。
法爾莉大聲移動身子,引起我的注意。她嘆了口氣,背靠著小巷牆面,雙手環胸。跟大衛森不同,她懶得換掉血跡斑斑的制服。她的衣服不像我的這麼噁心,沒有泥巴和糞土,身上當然有銀色血跡,但現在已經乾了變成黑色。克勞拉才出生幾個月,她毫不介意臀部周圍增添的豐腴。不論她本來有什麼同情的心情,現在都已經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藍眼睛裡直射的怒火。不過那不是對我就是了。她看著天際,看著上方的高塔,銀血人和紅血人組成的奇怪議會,現在就在裡頭試著決定我們的命運。
「他就在裡面。」她沒等我問她說的人是誰,就逕自說下去:「銀色頭髮、粗脖子、荒唐的盔甲。就是他把刀子穿過謝德的心臟,這人竟然還活著。」
想到托勒瑪斯,我的指甲就往手心扎得更深。歧異區王子,殺死我哥哥的兇手。跟法爾莉一樣,我突然感到內心一股怒火,以及一樣強烈的羞愧感。
「對。」
「因為妳跟他妹妹談了協定,他的犧牲換來妳的自由。」
「換我的復仇,」我喃喃承認,「對,是我給了伊凡喬琳承諾。」
法爾莉咬牙切齒,不屑的情緒展露無遺,「妳對銀血人承諾,承諾比灰燼還不值。」
「但仍是承諾。」
她從喉嚨深處發出低吼,像是咆哮,寬闊的肩膀一挺,轉身正面對著高塔。我不知道她用了多大力量才沒有大步衝向那個地方,把托勒瑪斯的眼珠子從眼眶裡挖出來。如果她可以做到,我不會阻止她,而且事實上,我會拉把椅子坐下來欣賞。
我稍微放開拳頭,放下刀割般的痛楚,靜靜地向前走了一步,縮短我倆間的距離。猶豫了一秒後,我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是我做的承諾,不是妳,不是別人。」
法爾莉微微一僵,怒氣變成了冷笑。她轉過身正面對著我,藍色的雙眸像是捕捉到了一抹陽光一樣明亮,「我想,比起戰場,妳可能更適合從政,梅兒.巴蘿。」
我露出痛苦的微笑,「他們也這麼說。」我想我終於明白了這艱難的事實。「妳覺得妳做得到嗎?殺掉他?」
以往的我會期待看見她不悅地怒斥,直接嘲諷我暗指她可能做不到這件事。法爾莉天性剛烈,她的防護殼比起個性還更加堅硬,她總讓自己表現出該有的樣子。但是有些事──也許是謝德,克勞拉則一定是其中之一,也是現在我倆之間的繫絆──讓我能有那麼一秒,看穿這將軍岩石般堅硬、肯定的外表。她遲疑了,張揚的自信消散了一點。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但我若不嘗試,就會無法正視自己、無法正視克勞拉。」
「可是若我讓妳在嘗試中喪命,我對克勞拉的感覺也一樣。」我握緊了放在她臂膀上的手,「拜託妳,別做傻事。」
像是按下了開關一樣,她那抹嘲諷又全部都回來了,還眨了眨眼,「我哪時犯過傻了?梅兒.巴蘿。」
抬頭望向她讓我的後頸傷疤抽痛起來,我都快忘了這條疤痕的存在了。然而,跟其他的一切相比,這疤痕給我的痛顯得如此微小。「我只想知道到哪裡會是終點。」我喃喃自語地說,希望她能明白。
她搖搖頭,「我不能回答一個有太多答案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謝德的事,還有托勒瑪斯。妳殺了他,然後呢?伊凡喬琳殺了妳嗎?還是殺了克勞拉?然後我再殺了伊凡喬琳?沒完沒了,像是永遠沒有終點?」我對死並不陌生,可是這感覺不一樣。計算結局,這感覺像是馬凡會做的事,不是我們。雖然法爾莉老早就決心要殺掉托勒瑪斯,就在我扮成梅琳娜.塔塔諾斯的時候,但那時是為了赤紅衛隊,是為了革命,不是只為了盲目又血腥的復仇。
她睜大了雙眼,一臉生氣勃勃、不可置信的樣子,「妳要我放過他?」
「當然不是,」我差點生氣起來,「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話語脫口而出,「但我還是會想,法爾莉,我知道復仇和怒火會對一個人造成什麼影響,還有對身邊的人。而且,我當然不希望克勞拉在長大的過程中沒有媽媽。」
她倏地轉身別過臉,但速度不夠快,來不及藏住一湧而上的淚水。淚珠終究沒有掉下來,她只是抖抖肩,甩開我。
我追上去。我一定得追上去。她必須聽聽這句話:「她已經失去謝德了,如果要在替父親報仇和還活著的母親之間做選擇──我知道她會選擇什麼。」
「說到選擇,」她仍不面對我,咬著牙說:「妳做的選擇,我引以為榮。」
「法爾莉,不要改變話題──」
「妳聽見了嗎?閃電女孩。」她吸吸鼻子,擠出個微笑,轉過身露出紅通通、淚痕斑斑的臉,「我說我以妳為榮。快寫下來吧!好好記住,因為妳可能不會再聽到第二次。」
我不禁陰鬱地一笑,「好吧,到底是為什麼以我為榮?」
「嗯,除了妳的時尚品味,」她拂拂我的肩頭,撥去一點血跡斑斑的泥沙,「還有善良又冷靜的性格……」
我又笑出聲。
「……我以妳為榮,是因為我知道失去所愛之人是什麼感覺。」這次換她抓住了我的手臂,大概是知道這樣才能讓我不會逃避這個我自認沒有能力面對的談話。
梅兒,選我。聽見這幾個字,不過才幾個小時前的事,竟這麼輕易地糾纏著我不放。
「我覺得很像背叛。」我悄聲說。
我把目光停在法爾莉的下巴,這樣就不用直視她的雙眸。她嘴角左緣的傷疤很深,微微把嘴唇往一邊牽動,就能見到一道乾淨俐落的傷痕,是刀傷。我第一次在威爾.威索的篷車裡,那藍色蠟燭的火光下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沒有這道疤。
「被他嗎?這是當然……」
「不,不是被他。」一朵雲飄過上方天空,讓我倆暫時被陰影籠罩。夏日微風拂過,感覺異常寒冷,我打了個冷顫。像是直覺反應,我心裡想念起卡爾的溫暖陪伴,他從不會讓我覺得冷。這念頭讓我的胃一陣翻攪,想到我們背棄了什麼,不禁反胃。「他對我承諾過,」我繼續說道:「但我也對他承諾過。我打破了承諾,而他有其他承諾要遵守。對他自己的承諾,還有對他死去的父王的承諾。他愛上我之前,已經先愛著那頂皇冠,不論他自己知不知道都一樣。到頭來,他認為自己是為了我們倆做了對的事,為了所有人。我真能怪他這麼做嗎?」
我強迫自己望向法爾莉的雙眼尋找答案,可是她沒辦法回答我,至少沒有我想要的答案。她咬著嘴唇,忍住想說的話,可是沒有用。
她冷笑一聲,努力想表現出屬於她的版本的溫柔,然而還是一如往常地刺人。「不要替他,還有替他的為人道歉。」
「我沒有。」
「聽起來倒是很像。」她惱怒地嘆口氣,「不一樣的國王一樣是國王,就算他是個可靠的朋友,還是一樣,他心知肚明。」
「也許對我來說也是這樣。對紅血人來說,誰知道紅血皇后能做到多少事?」
「很少,梅兒。如果真能做點事的話,也是很少。」她冷淡的口氣很肯定,「靠著在妳頭上戴上后冠能做出的改變太慢了,也太微小了。」她軟化口氣,「也太容易被一筆勾銷,是持續不了多久的。不論我們達成多少改變,最後都會隨著妳一起死去。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但是我們想要打造的世界必須比我們活得更長久才行。」
為了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