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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爾莉的視線強而有力,幾乎不像人類該有的專注,直直射穿了我。克勞拉遺傳了謝德的眼眸,不是法爾莉的。是蜜糖,不是大海。不知道未來的她,身上何處會像法爾莉,何處會像謝德?
微風吹亂了法爾莉剛剪短的頭髮,在雲層的陰影下,閃爍著深金色。疤痕底下的她還這麼年輕,只是個在戰場和廢墟中長大的孩子。她見過的場景比我見過的還可怕,做過的事比我能做的多更多,犧牲和承受的苦也是。她的母親、妹妹、我的哥哥,也就是她的愛人,所有她從小夢想過一起生活的人,都沒了。如果她都能繼續推進、繼續相信我們在做的事,那我也可以。我跟她雖然總是意見不合,但我仍相信法爾莉。她說的話雖然聽起來陌生,但正是我急需的安慰。我已經在自己的思緒裡沉浸太久、跟自己爭執太久,連我都開始厭倦了。
「妳說得對。」我心裡的某部分放手了,讓卡爾提出的選擇沒入黑暗之中,永遠不再浮現。
我不會成為紅血皇后。
法爾莉捏捏我的肩膀,那是幾乎讓人發疼的手勁。雖然有醫療師照料,我仍全身痠痛,而法爾莉的力道也是大得嚇人。「而且,」她說:「戴上后冠的人也不會是妳。雷洛藍門脈的皇后和歧異區國王已經表現得很明白了,會是她,那個薩摩斯門脈的女孩。」
我對此嗤之以鼻。還在會議廳裡的時候,伊凡喬琳.薩摩斯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我很意外法爾莉竟然沒發現。「如果她可以控制的話,情況可不會是如此。」
「嗯?」她的視線犀利,我只是聳了聳肩。
「她在裡面的反應妳也看到了,看她是怎麼故意激妳的。」記憶猶新。伊凡喬琳在眾人面前召來一名紅血女僕,摔破一只酒杯,逼那可憐的女僕清理現場,全然只是為了好玩,為了激怒現場每一個紅血成員。她這麼做的原因不難理解,也可以想像她希望此舉能達到什麼目的。「她不想參與這場結盟,特別是代表著她得嫁給……泰比瑞斯。」
法爾莉難得露出意外的神情。她眨眨眼,一臉困惑與好奇。「但是她又回到原點了……我沒打算假裝了解銀血人的行為,但這也太……」
「伊凡喬琳現在就是個公主,擁有想要的一切,我不認為她想要回去當某人的誰。對她來說,他們的聯姻就只是這個意義而已,對他來說也是。」我補充道,感到一股心痛。「這是權力的安排,而這權力她現在就具備,或者……」我遲疑了一下……「已經不想要了。」我回憶起伊凡喬琳,想起那段一起在蒼火宮的生活。馬凡娶了艾芮絲.席格內特而不是娶她的時候,她鬆了一口氣。那不單只是因為他是個怪物,我認為是因為……她有更在乎的人,這人比她自己或馬凡的后冠更重要。
伊蓮.海芬。在她的門脈叛變之後,我記得馬凡說她是伊凡喬琳的婊子。我在宮裡的時候沒特別注意到伊蓮,但是海芬門脈的人大多都站在薩摩斯門脈這一邊,與他們同盟。他們個個都是光影人,能隨心所欲讓身影消失。我猜伊蓮可能從頭到尾都在那裡,而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
「妳覺得她如果可以,有可能會擊潰她父親打造的一切?」法爾莉看起來就像一隻剛抓到超肥大老鼠的貓。「只要有人……幫她一把?」
卡爾沒有為了愛放棄皇冠,那麼伊凡喬琳會嗎?
我心裡的預感告訴我她會。她的行為舉止、低調的反抗,每一步都是走在刀鋒上。
「有這個可能。」這話對我倆來說都有了全新的意義、全新的重量。「她有自己的動機,我想這點就讓我們稍微占了優勢。」
法爾莉的嘴角上揚,在陰影中露出真正的微笑。雖然經歷了這麼多,我的心裡仍燃起了一線希望。她搥了我的手臂一拳,咧嘴笑開。
「好樣的,巴蘿。這次也寫下來,我真該死地以妳為榮。」
「我偶爾也是會證明自己的用處。」
她大笑出聲走開了,揮手要我跟上。小巷外的大道召喚著我們,最後一點積雪在夏日陽光下融化,讓石板閃閃發亮。我猶豫了一下,不太想離開陰暗角落的安全感,畢竟這小巷以外的世界感覺上還是太大了。科芬昂的內牆高聳地籠罩住整個城鎮,高塔就在正中央。我顫抖地吸了口氣,逼自己移動腳步。第一步踏出去的時候感覺好痛,第二步也是。
「妳不需要回去。」法爾莉低聲說道,一邊走到我身側。她瞪了高塔一眼,「我會讓妳知道一切怎麼發展,大衛森和我有辦法。」
一想到回到宮裡,沉默地坐在那兒看著泰比瑞斯把我們一起經歷的一切拋棄……我不知道自己撐不撐得住,但我不得不。我能注意到其他人沒有注意到的事,我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資訊。我得回去,為了這場革命。
也是為了他。
我不能否認自己有多希望能回到他身邊。
「我要知道妳知道的一切。」我對法爾莉氣聲說:「大衛森計畫的一切。我不要蒙著眼進行下一步。」
她馬上同意,感覺有點太快了。「沒問題。」
「我任妳差遣,怎麼派上用場都可以,我只有一個條件。」
「說吧。」
我慢下腳步,她也配合我的速度,「這一切結束時,要留他活口。」
她像是迷惘的小狗般歪著頭。
「擊碎他的皇冠也好、擊碎王座也好,把他的君主制度消滅。」我抬頭,用盡僅剩的力氣凝視她。我血液裡的閃電回應著我的強烈情感,躁動地想要掙脫。「但是要留泰比瑞斯活口。」
法爾莉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子,展現駭人的身高。感覺上她彷彿能看穿我,看穿我那不完美的心。我堅持著立場,這是我應得的權利。
她的口氣有點動搖,「我不能跟妳保證這種事,但我會去試。一定,梅兒。」
至少她沒對我撒謊。
我覺得自己被一分為二,被往相反的方向拉扯。一個明顯的問題就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這是我可能得做出的第二個選擇。他的性命或是我們的勝利?我不知道如果真的得選,自己到底會選哪一個,我會背叛哪一邊?想到這件事,那刀鋒就剮得更深了一點,我身上沒人看見的地方正在流著血。
我想先知說的就是這個吧。瓊恩說得很少,但他說的一切都有特定的意思。雖然我不想,但看來也只能接受他預告的命運。
崛起。
獨自崛起。
伴隨我的腳步,石板在我腳下延展開來。微風再次揚起,這次是從西邊吹來的,夾帶著不容忽視的刺鼻血味。回憶一次湧上,我忍住反嘔的衝動。圍城、屍體、兩種顏色的血液、我的手腕在史東斯金人的手中斷成兩段、折斷的頸子、血肉爆炸後整個胸腔消失不見、亮閃閃的內臟、刺穿的斷骨。在戰場上,要擺脫這種恐懼很容易,或應該說是必要的,因為害怕只會害我丟了小命。現在則不一樣,雖然我們生還了、贏了,但戰敗的恐懼已經在我心裡撕裂成一道深谷。
我還感覺得到那些神經,我的閃電殺死那些人時流通的管道,像是細細的、閃閃發亮的樹枝,各有不同,但也都一樣,只是太多了,數也數不清。在紅色和藍色的制服底下,諾他王國人和湖居者。全都是銀血人。
我希望是這樣。
那可能性讓我覺得肚子被揍了一拳。馬凡曾讓紅血人去當砲灰,或當人肉盾牌。我連想都沒想到,我們都沒想到──或者其他人其實不在乎。大衛森、卡爾,也許連法爾莉都是,如果她覺得結果值得這樣的犧牲的話。
「嘿。」她輕聲說,牽起我的手腕。她的肌膚一接觸到我,就讓我跳了起來,那觸感好像手銬。我用力抽手,發出像是怒斥的聲音,最後只覺得滿臉通紅,對於自己仍有這種反應感到羞愧。
她後退,舉起雙手,雙眼圓睜。但她不是害怕,也沒有批判,甚至連同情也不是。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理解嗎?「對不起。」她很快地說:「我忘了手腕的事了。」
我輕輕點點頭,把雙手插進口袋裡,藏住指尖的紫色火光,「沒關係,根本不是……」
「我明白,梅兒。一旦腳步慢下來就會這樣,身體會再次開始分析更多,有時候實在太多,難以承受,沒有什麼好困窘的。」法爾莉瞥頭,指向塔的另一邊,「偶爾鬆懈一下也不用覺得羞愧,軍營……」
「外頭有紅血人嗎?」我往戰場和破敗的科芬昂城牆一揮,「馬凡和湖居者把紅血士兵送去其他人那裡了嗎?」
法爾莉眨眨眼,很驚訝的樣子,「就我所知沒有。」我聽見她口氣裡的不確定。她也不知道。她不想知道,我也一樣。我沒辦法承受。
我轉身,迫使她得跟上我的腳步。我倆再次沉默下來,而這次的沉默充滿憤怒和羞愧。我任憑自己深陷,折磨自己,讓自己想起這種反感和痛苦。有更多戰爭即將到來,有更多人即將死去,無論他們的血是什麼顏色的都一樣。這就是戰爭,是革命,其他人將被捲入戰火當中,忘卻只會讓他們再次遭逢厄運,與其他人一起被厄運所籠罩。
我們一邊踏上高塔階梯,我一邊雙手握拳,插在口袋裡。耳環刺痛我的皮膚,但我感覺到那顆紅色寶石在我手裡的溫熱。我真該把它丟出窗外。如果說我該忘記什麼的話,那就是他。
但是耳環還是在。
我倆並肩再次回到會議廳,但我的視線邊緣開始模糊。我試著回到過去熟悉的位置,想著要觀察、要記憶、要在那些話語中找尋漏洞,找到他們沒說出口的秘密和謊言。這是我的目標,也是分心的方式。我這才發現為什麼我這麼積極想回到這裡,即便我其實有權逃離這一切。
不是因為這件事很重要,不是因為我能派上用場。
而是因為我自私、軟弱又害怕。我無法獨處,現在不行,還不行。
所以我坐下,開始傾聽,開始觀察。
在這一切之中,我感覺到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