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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起自己在車站或街上有時會被人撞到時,大地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用懷疑的語氣說「我從來沒被人撞過耶」。我當時就在想,這個人在說什麼呢?大地從國中到大學畢業都在打排球,他的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手臂和腿上的肌肉明顯很結實。沒有人會去撞這樣的人。想到這裡,我突然明白了。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原來我一直被當成隨意推擠也沒關係的人。感覺是我明明知道,卻一直裝作沒發現。因此我也決定不再閃避,不避開那些沒有要讓路的人。
下定決心那天,從大地的公寓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和人相撞。那是發生在車站的事。在東京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越靠近車站,人們對彼此的憎恨就越強,覺得讓對方受傷或不愉快也無所謂,甚至還會主動害對方受傷。即使人潮一樣多,也不同於擁擠的商店或祭典會場。只有在擁擠的車站裡,人們的惡意才會那麼明顯。可能是被逼出來的吧。大家雖然都不想去某處,卻還是被迫前往。
那是星期天的傍晚,人潮比平日通勤時少。我走在電車月臺上,迎面走來一個邊看手機邊走路的男人。他在很遠的地方,抬頭看了一下前面,很快又將視線回到了手邊。在他瞄了一眼的瞬間,應該就已經發現我的存在才對,但在那之後,他仍然筆直朝我走來。我想起了大地說的「我從來沒被人撞過耶」。如果這裡站著的是大地,那個男人應該就會抬頭走路了。如果前面站著宛如一堵牆的高大男人,應該會看著前方直到雙方擦身而過吧。
我要撞上去。
腦海中浮現的詞彙像是牽動我的意識和身體似的,讓我筆直地向前邁進。我決定無視那些邊看手機邊走路的人。我面前空無一人,我用整條路上只有自己時的速度和腳步,筆直向前走。接著就和人相撞了。那個男人好像嚇了一跳,他發出聽起來像是呃或是呿的聲音,但什麼也沒說,就這樣繼續走他的路。即使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男人也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沿著樓梯往下,就這樣消失了身影。
撞到時左前臂雖然有點痛,但痛感過五分鐘就消失了,也沒有留下痕跡。留下的只有「啊,原來如此」的領悟。我沒有做錯事,我是對的,這與這個社會無關,我只是為自己做了正確的事。
吉岡同學騎著腳踏車搖搖晃晃地靠近。其實我不用和他相撞,也不需要出聲提醒,只需要靠左右兩旁閃過,或者咳嗽讓對方發現我,然後主動避開就好。但當那輛搖搖晃晃的腳踏車靠近時,我完全沒想到這一點。我是故意撞上去的。但是,就結果來說,被撞的人是我。因為我沒有避開,結果就撞在一起。竟然要由我躲開對方。面對那個沉迷手機到臉都快貼上去的國中生,還要我自己躲開,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所以我很慶幸自己沒有閃避。即使受傷,我也不需要為那個孩子做什麼。突然,我想起望海。對了,這件事也得告訴望海。
我就這樣邊想邊走,突然發現心底變成一層薄膜,感覺手臂的疼痛減輕了。我想確認這到底是什麼感受,但還是無法掌握。總覺得是自己很熟悉的一種情感。
一到超市,我就先進廁所,在盥洗臺沖洗傷口。位於員工入口旁的廁所,牆上掛著寫有清潔時間和檢查清單的資料夾,但依然髒亂到令人懷疑到底是什麼時候打掃過,地上甚至散落著蔬菜殘渣。垃圾桶裡的垃圾整個滿出來,我把帶血的面紙放在那座小山上。
當我把針織衫的袖子拉到手腕並走出廁所時,包包裡的手機開始震動,我於是停下腳步拿出手機確認。我靠邊看手機畫面,原來是大地發來LINE訊息。
「我應該可以在下午兩點回家!」
我只回了一個OK的貼圖,然後把手機收起來。拿起購物籃,思考要做什麼菜。做咖哩好了。把咖哩煮好放著,就算明天、後天都是咖哩,大地應該也會吃吧。
兩個月前,我們隨口提到結婚的話題。當時在大地家裡,兩人並肩切著鍋物的食材。大地用削皮器削胡蘿蔔皮時說,如果婚姻就是這種日常的延續,那我想和直子妳結婚。我手裡的大白菜突然變得很重,只好輕輕地將它放在砧板上。然後,把大白菜切得細碎。
週六上午有社團指導的工作,大地總是下午才回來。週日會有擔任教練的志工過來,監督社團活動的工作是大家輪流做,所以基本上可以休息。週五晚上我會去大地的公寓住處,週六做午餐等待他回來。我們從以前就經常這樣見面,但自從提起結婚的話題之後,變成幾乎每週都這麼做。
我跟圭小姐提到這件事,她回說「你們乾脆同居算了」,還幫我們搜尋一些適合兩個人住的房子傳給我。自從在和其他公司聯合舉辦的培訓會上被分到同一小組後,我和圭小姐就成了朋友。這是我出社會之後,第一次交到朋友。
這間房子有獨立的洗手臺,而且大地先生一定都很晚回家。這裡的保全系統很完善,直子妳自己一個人也很安全,真的很不錯耶。她像是在找自己的新家那樣,興奮地想像著我和大地的同居生活。我自己無法想像的部分,圭小姐都靠她的想像力填補,她興奮的情緒也影響了我,讓我漸漸覺得自己本來就這麼想。
我和大地都住在東京的外緣。用車站數的話距離三站,大地家其實比較靠近埼玉。一過公寓旁邊的大馬路,就不算是東京了。無論是哪一邊,都不同於我在鄉下時透過電視所看到的大城市形象。有活生生的人在這裡生活。
走過生鮮食品區,一一把咖哩食材放進購物籃。馬鈴薯會讓人發胖,所以不加。改用番茄罐頭、茄子和蘆筍。大地很喜歡我做的清爽咖哩,我也覺得很開心。把兩罐五百毫升的發泡酒、一些堅果和起司放進購物籃後,我向收銀臺走去。在等待店員掃描商品條碼的時候,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心裡不安地想著,怎麼有種不祥的預感?當店員說:「總共一千七百五十圓。」我這才猛然回神。站在收銀臺前的,是剛才那輛車裡的大嬸。
啊,我不禁喊出聲來。她大概四十多歲吧,將短髮勉強往後綁起來。從車上下來的時候,頭髮是放下來的。現在看起來,比剛才更顯老態。
「總共是一千七百五十圓。」
她一副懷疑我是不是沒聽到的樣子,反覆說著相同的話。我先拿出千圓鈔票,再翻找零錢,最後花了一點時間才遞給她七百五十圓。「收您一千七百五十圓。」錢被吸進了收銀機。
「這是您的收據。謝謝惠顧。」
大嬸把收據塞進我的手心。她的手勁像是在說「趕快走」。看著大嬸圍裙的胸口處,名牌上用明朝體寫著「西方」。我提起裝有商品的購物籃,離開收銀臺。我把購物籃放在桌上,然後拿出手機,寄給自己一封只寫著「西方」的電子郵件。因為我很快就會忘記別人的名字。
當我從購物籃裡拿出商品時,聽到後面有人說:「西方小姐,妳在做什麼?」我一回頭,就看到一名男子正站在收銀臺旁,對大嬸念了幾句。雖然看不見名牌,但聽到他說「下次請注意喔」的語氣,我猜他應該是店長之類的。對著應該比自己小十歲的男人說「是,對不起」,大嬸的聲音帶著濃厚的歉意,不是表面客套而已,這讓我感受到她立場上的弱勢。
裝肉類和魚類用的整捲薄塑膠袋旁,有一張明信片大小的紙張寫著「顧客問卷」和一個投遞箱。我拿起一張問卷紙,放進裝滿咖哩食材的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