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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餐難吃到爆炸。
空服員問我要吃雞肉還是魚,我猶豫了一下,回答說要魚。這個回答似乎就是錯誤的起點。餐盒裡的魚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簡直就像是把品質低劣的衛生紙吃進嘴裡。餐盒內的黃色米飯可能是番紅花飯,但是飯粒稀稀爛爛,越吃越倒胃口。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拿起的麵包,也令人大失所望,忍不住懷疑在當今這個時代,到底有什麼辦法可以做出品質如此低劣的麵包。只有沙拉中的小蕃茄,勉強維持了正常的味道。
面對根本沒什麼吃,幾乎原封不動的餐盤,我感到不知所措,然後發現自己搭上這班飛機就是錯誤。我當然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早知道當時不應該答應這件事。我很想馬上跳下飛機回日本。
但是,班機正從韓國飛往中國的方向,前方的螢幕上顯示了「天津」和「大連」這些好像曾經聽過的地名,目的地是烏蘭巴托的成吉思汗國際機場。
十天之前,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去蒙古。
「美咲!」
這一天,我回到了三個月沒回的老家,走在商店街上。我在千葉的一個很小的港口城市出生、長大。這裡雖說是商店街,但幾乎所有的店都拉下了鐵捲門。
叫我的那個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我抬頭張望,想知道是誰在叫我,看到一個身穿燈籠工裝褲的男人正在向我揮手。但是,我想不起有哪個朋友在當建築工人,而且因為背光的關係,完全不知道對方是誰。當面問對方是誰似乎有點失禮,所以我悶不吭氣地站在原地。
「美咲,是我啊,妳的老同學成哉!國中的時候,我們經常玩在一起。」
對方抱著電線桿大聲對我說。
成哉?他是高梨成哉?我微微張大了嘴巴,愣在那裡好幾秒鐘,完全說不出話。我當然認識成哉,而且對他太熟了。只不過我實在無法把我認識的成哉,和眼前這個輕鬆站在電線桿上的成哉連在一起。
「我聽說你已經收到了一流企業的錄取通知⋯⋯」
我陷入茫然,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但是,我說話似乎太小聲,沒有傳到成哉的耳裡。
「等一下就是我的休息時間,妳先去櫻桃花園等我一下!」
成哉說了一家令人懷念的咖啡店名字。我以前很嚮往那家咖啡店,所以聽到這個店名有點害羞。
我高舉雙手比了一個圓,表示我瞭解了。突然在這裡和成哉重逢,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
等了十五分鐘左右,成哉滿頭大汗地走進了櫻桃花園。不光是臉而已,我猜想他渾身都在冒汗,光是看著他的臉,就可以感受到熱氣撲來。他可能察覺了我的想法,用掛在脖子上那條溫泉旅館常用的薄毛巾拚命擦著額頭的汗水走過來時說:
「我有點汗臭味,請妳忍耐一下。」
「你曬得好黑啊。」
雖然成哉以前就不屬於文弱書生的類型,但是出現在眼前的他充滿野性的味道,好像長相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我記憶中的成哉雖然運動能力不差,但屬於文質彬彬、清新爽朗的年輕人。
「因為我在當建築工人啊。」
成哉笑著說。雖然他的外型和以前判若兩人,但笑容仍然是我熟悉的成哉,頓時胸口產生了好像被橡皮圈綁緊的懷念感覺。
成哉說他目前在當建築工人時的態度,感受不到絲毫的自嘲,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因為我之前聽說他大學畢業後,被一家大型廣告代理公司錄取,當時我還覺得成哉果然很厲害。成哉當年是我就讀的那所國中的學生會長,之後考進了排名第一的縣立高中,大學也是讀一流的國立大學,結果現在當建築工人。
雖然我有一大堆疑問,但我們必須先談論更重要的話題,我們對這件事很有默契。當時我們經常玩在一起的小團體中,有一個人在今年春天走上了絕路。我們無法輕易為重逢感到高興。成哉咕嚕咕嚕地一口氣把杯子裡的水喝完了,似乎終於感到涼快了些。他先開了口。
「美咲,所以妳也會出席嗎?」
他猜到了我回到老家的理由。
「你呢?」
我仍然對直接叫他的名字感到不太自在,但還是問了這個問題。他看起來還想喝水,於是我就把我那杯還沒有喝過的水遞到他面前。
「嗯,我原本也打算出席,但我臨時要回老家一趟,所以必須做很多準備工作。」
我聽不懂他說回老家是什麼意思,猜想可能他要去祖父母的家,但我並沒有追問。因為我覺得現在岔題,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再聊這個話題了。有一件必須用嚴肅的心情面對的大事擺在我們面前。
「因為太突然了,我超驚訝。」
其實那件事根本無法用這一句話道盡。
「我也是。」
「你和山田常見面嗎?」
「我和他高中也讀同一所學校,但是在上了大學之後,幾乎就疏遠了。」
「我在國中畢業之後,可能就沒再見過他。不對,我有一次曾經在路上遇到他,他和女朋友在一起,我們只是用眼神打了一下招呼。」
「這就是妳最後一次見到山田。」
「是啊,但是⋯⋯」
完全沒想到他竟然自殺了。我在內心嘀咕這句話時,就有一種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同世代的人基於自己的意志結束生命這個事實,也許對二十二歲的我造成的震撼比我想像中更劇烈。所以,這三個月期間,我反而不願正視這件事。而且,我是因為接到家裡的電話,得知山田自殺的消息,而且是我媽接到電話,所以我至今沒有和任何人談過這件事。成哉是第一個和我談論山田的人。
「我聽到消息時也超受打擊,完全沒想到他竟然會自殺。我去了守靈夜,但實在太難過了,最後沒有看他的臉一眼,事後一直超後悔,為什麼沒有好好看躺在棺材中的他一眼。」
成哉順手用毛巾擦著眼角,我不知道他擦的是汗水還是淚水。
「雖然我也收到了守靈夜的通知,但最後還是無法參加。因為剛好是我公司入職典禮的前一天,沒辦法趕回來,所以我打算這次回來參加告別式。」
山田在即將踏入社會的幾天前自殺身亡。其實如果我有意願,完全可以趕回來參加守靈夜和葬禮,我只是覺得很麻煩,而且也沒有像樣的喪服,又不想臨時去買便宜貨的喪服湊合。
「想當初,我們曾經那麼要好。」
成哉小聲地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是啊,我也覺得自己很薄情寡義,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這時,成哉點的香蕉汁送了上來。老闆應該早就忘了我們。當時應該沒有人會想到,七年後,玩在一起的成員中的某個人會離開這個世界,就連山田自己也無法想像。
成哉不時瞥向店裡的鴿子時鐘,一口氣喝完了香蕉汁。他沒有用吸管,拿起杯子直接大口喝完了。
「美咲,對不起,我必須回去工作了。」
他把喝完的杯子放回桌子後,快速對我說。他的嘴角沾到了香蕉汁。
其實我很想和成哉多聊一會兒,但是我想不到任何挽留他的理由。雖然只要回去翻畢業紀念冊,就可以找到他老家的電話。正當我在思考該怎麼辦時,成哉突然對我說:
「如果妳時間方便,要不要去見我的義父母?」
他向咖啡店老闆借了筆,拿起桌上有點受潮的餐巾紙,寫下了電話號碼交給我。
「這是你家的電話?」
「對,因為我沒有手機。」
「你還是沒有手機啊。」
我這句話中有很多含義。因為我不禁想起成哉當年特地跑去附近的公用電話打電話給我的往事,下一剎那,我就像中了邪似地回答說:
「不然就去看看吧。」
義父母是什麼意思?他們住在哪裡?我完全沒問這些事,就答應了成哉的邀約,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麼。也許是想要稍微改變一下內心揮之不去的混沌景色,而且反正我有大把時間。
那時候,我有一種豁出去的想法,但又補充說明了一件重要的事。
「但是我有言在先,我不會笑。我已經決定,一輩子都不會再笑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說出這件事。幾天之前,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而且在決定之後,這幾天我真的完全沒笑。
原本以為成哉會笑我、罵我,或是教訓我一頓,沒想到他只是很乾脆地回答說:
「沒問題。」
我甚至不太清楚他是否清楚接收到我想要傳達的意圖。他說完這句話,就匆匆回去工作了。
我獨自坐在櫻桃花園窗邊的座位,喝著當時覺得太苦而不敢喝的黑咖啡,目送成哉的背影。我們到底怎麼了?成哉放棄了大型廣告代理公司的工作,成為建築工人。我在幾天前,向學生時代就開始打工,最後終於如願成為正式員工的出版社遞了辭呈。畢業之後,我只在那裡工作了短短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我們這個世代的人果然都是不爭氣的廢柴嗎?努力多年,好不容易如願成為編輯,最後竟然自己放棄了那份工作。
但是我完全沒想到,成哉的義父母竟然是蒙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