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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回事?」哲朗注視著美月的臉問,「你沒辦法說話嗎?喉嚨出問題了嗎?」
「你感冒了?」須貝也在一旁問。
她搖了搖頭,再度低頭在筆記本上寫字,然後出示在他們面前。
『我現在無法回答,詳細情況等一下再說。』
哲朗和須貝互看了一眼,視線再度回到美月身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無法發出聲音嗎?」
美月閉口不語,只是指著筆記本上寫的內容。
「太奇怪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須貝說。
「她似乎無法在這裡回答,那就找一家店慢慢聊。」
哲朗說完,美月皺著眉頭,用力搖著頭。
「你不想去會被別人看到的店家?」他問。
她用力點了點頭。
須貝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什麼嘛?如果是不會被人看到的地方,不就只有KTV包廂了嗎?」
「去那裡可以嗎?」哲朗問美月。
她偏著頭猶豫起來,風吹動了她微鬈的頭髮。
這時,哲朗發現了她和以前最大的不同之處。那就是化妝。和以前相比,她臉上的妝變濃了,而且並不是精心化妝的結果,而是亂抹一通,簡直就像是把手邊的化妝品抹在臉上而已,口紅也滲了出來。比起她無法出聲說話,這件事更令哲朗感到不安。
「那要不要去我家?」哲朗下定決心問道。
美月抬起頭,直視著他的雙眼,似乎在問:「可以嗎?」
「我沒問題,須貝,你呢?」
「我當然沒問題。」須貝稍微拉起西裝的袖子看了手錶,「這麼晚了,會不會太打擾了?呃,高倉今晚不在家?」
「她可能很晚才會回家,不必在意她。」哲朗看著美問:「怎麼樣?如果去我家的話,離這裡很近。」
她動了動嘴唇,好像要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出聲,只是滿臉歉意地點了點頭。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哲朗拍著須貝的後背。
他們決定去新宿三丁目搭丸之內線。走進地下道之前,須貝用手機打電話回家,說剛好遇到了大學時球隊的經理,要一起去西脅家,然後他把手機遞給哲朗。
「我老婆說要向你打招呼。」
「我嗎?」
「嗯。」須貝噘著下唇點了點頭。
哲朗接過電話向須貝的太太打招呼。他曾經見過須貝太太,也曾經參加他們的婚宴。她有一張細長臉,五官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
須貝太太在電話中問,這麼晚去府上打擾,會不會造成困擾?哲朗回答說不會,請她不必在意。
「你太太還真客氣,還是她擔心你外遇?」
「我怎麼可能外遇?她只是擔心我會不會又跑去哪裡喝酒了。」
「喝點酒再回家有什麼問題?又不是去銀座。」
「就是有問題啊,因為我家老么要上小學了,所以我老婆在各方面都管得很緊,更何況還有貸款要還。」
須貝去年年底在荻窪買了公寓的房子。
「真羨慕你家,高倉也在工作。」
「也沒什麼好羨慕的。」
三個人一起沿著地鐵的階梯往下走,美月走到一半時戴上了墨鏡。哲朗很納悶這麼晚了,她為什麼要戴墨鏡,但並沒有問出口。
丸之內線很多人,他們上車後也被擠散了,須貝被擠去了遠處,哲朗和美月被擠到相反側的車門附近。哲朗讓美月站在車門旁,自己站在她面前。他把手撐在車壁上,避免周圍人擠到她。每次電車搖晃,就必須調整身體的方向,他覺得自己就像線鋒。
美月自始至終低著頭,似乎不想面對他。從墨鏡的縫隙中,可以看到她的長睫毛。她似乎沒有刷睫毛膏。
在車內的燈光下,可以清楚看到她臉上的妝很可怕,粉底也很不均勻。她的皮膚很差,但她的妝完全沒有發揮掩飾的效果。
而且哲朗中途還發現了一件事。雖然美月化了濃妝,但完全沒有好聞的香氣,相反地,哲朗的鼻腔聞到的是發酸的汗臭味。
汗臭味讓哲朗聯想到昏暗的走廊,和一道破門敞開著,上面掛了一塊顏色已經剝落的牌子,「美式足球社」幾個字也快看不清楚了。
門內是瀰漫著灰塵、汗水和黴味空氣的活動室。
一個女生站在雜亂地丟著護具和頭盔的活動室中央,陽光從好幾年沒有擦的窗戶照進來,照亮了她右半側的身體。
「QB,我能夠瞭解你的心情。」
她——日浦美月說道。那是總決賽的隔天。除了哲朗和她以外,活動室內沒有其他人,但室內仍然瀰漫著隊友的熱氣。
「反正結果就是這樣,你並沒有錯。」美月繼續說道,然後緩緩點了點頭。那時候她都根據四分衛的英文「Quarterback」縮寫,叫哲朗QB。
「的確是我的疏失。」哲朗回答,「我害大家無法得到冠軍。」然後他誇張地嘆了一口氣。
十九比十四,那場比賽以五分之差敗給對手。如果可以達陣,就可以逆轉局勢,反敗為勝。
原本球隊就居於劣勢。哲朗和其他隊友都知道這一點。對方球隊的防守很強,哲朗他們球隊的跑衛中尾的速度是最大的武器,一旦對方緊迫盯人,獲勝的機會就很渺茫。
哲朗他們決定孤注一擲,用傳球的方式進攻。既然對方將防守的重點放在中尾身上,那就將計就計。他們假動作頻頻,也就是「假裝」把球傳給中尾,中尾也「假裝」準備接球,像平時一樣在場上奔跑。當對方的防守被中尾的動作迷惑時,哲朗把球傳給外接員松崎或邊鋒早田。對方球隊認為帝都大這個球季很少採取傳球進攻的方式,所以成功地將計就計。對方球隊完全忘記了西脅哲朗在前一個球季,是在大學聯盟內投球距離數一數二的四分衛。
但是,這個策略無法持續到最後。比賽進入後半場後,哲朗和中尾的假動作無法繼續奏效,然後就到了比賽只剩下倒數八秒的時候。
只剩下最後一次攻擊的機會。距離得分線十八碼。
哲朗右手拿著開球後的球,向後退了好幾步後尋找目標。敵隊的防守線鋒像野獸一樣撲了過來,同隊的哨鋒努力阻止。四分衛並沒有太多時間思考,敵隊的截鋒很快就會突破防線來衝撞哲朗。如果遭到擒抱時球還在手上,那就沒戲唱了。
哲朗把球丟了出去。球在空中畫著螺旋線飛向松崎。松崎拚命跑去接球。如果他的手臂再長十公分,這個傳球就成功了。沒想到最後被敵隊的防守後衛接到了球。對方球隊的選手立刻用全身表現出欣喜,帝都大球隊的所有人都垂頭喪氣。哲朗直到事後看比賽錄影帶時,才知道邊鋒早田完全沒有遭到盯防。
「全都是我的錯。」哲朗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社團活動室內再次說道。
「沒這回事,你已經盡力了。」美月撿起了腳邊的球丟向他。哲朗用胸口接球,沒想到美月丟得很用力。她又對哲朗說:「挺起胸膛。」
哲朗注視著美月丟過來的球,然後又看向她。她咬著下唇,收起下巴,抬眼看著他。她的雙眼通紅。
那次之後,哲朗沒有再和她討論過那場比賽的事。畢業後每年一度的聚會,她也只參加了最初的三次而已,之後就沒再出現過。
三個人在高圓寺下了車。哲朗租的公寓是附有儲藏室的兩房一廳,就在離車站走路幾分鐘的地方,屋齡才三年,房子建得很紮實,而且還有自動門禁系統。每次和別人聊到房子的租金,別人就會說「不如買下來比較划算」,但他和理沙子從來沒有談過這件事。
他們在六樓走出電梯,整個樓層的住戶以ㄇ字形排列,哲朗和理沙子的家位在邊間。哲朗打開了門,室內一片漆黑。他開了燈,對另外兩個人說:「進來吧。」
「你家的傢俱和裝飾都是高級貨,寫體育方面的文章這麼好賺嗎?」須貝一走進客廳,就立刻打量室內。
「哪是什麼高級貨,都很普通。」
「不,沒這回事,我也略懂略懂。」須貝打量著放在客廳櫃子裡的進口餐具。裡面幾乎都是理沙子從國外買回來的餐具,她喜歡蒐集餐具。
「這不重要啦,要不要先坐下?」
「喔,那倒是。」須貝在皮革沙發上坐了下來,摸著扶手說:「高級貨摸起來的感覺果然不一樣。」
雙人沙發和三人沙發呈直角排放,須貝在三人沙發上坐了下來,哲朗坐在他旁邊。美月仍然站在那裡。
「怎麼了?先坐下再說。」哲朗指著雙人沙發說。
美月沒有回答,又拿出了剛才的小筆記本。
「又要筆談嗎?」須貝低聲嘟噥。
她一臉凝重地寫著什麼,然後出示在哲朗的面前。上面寫著「盥洗室在哪裡?」。
「走廊上第二道門。」
美月拿著運動包走出客廳。她也許想要去洗臉。哲朗很希望她可以洗掉臉上慘不忍睹的妝。
「她好像無法發出聲音,是不是喉嚨出了什麼問題?」須貝偏著頭納悶。
「既然她出現在那裡,就代表她在火鍋店外等我們。她為什麼不進去?」
「是不是不想看到其他人?」
「為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須貝抓著頭。
哲朗走進中島廚房,把水倒進咖啡機內,然後裝上濾紙。
他聽到盥洗室的門打開的聲音。美月似乎走出來了。他把西班牙綜合咖啡粉倒進濾紙,然後按下咖啡機的開關,打開餐具櫃的門,把馬克杯放在烹飪台上。
他聽到身後傳來美月走進客廳的聲音。
「啊??誰啊?」須貝問道,然後就沒再說話。美月沒有回答。
哲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正準備走出客廳。
一個男人站在門旁。男人的個子很矮,哲朗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穿著黑色襯衫和牛仔褲。男人緩緩轉頭看向哲朗。
你是誰?哲朗也差一點開口問道,但在開口之前,發現男人的臉竟然是美月。雖然頭髮變短了,臉上的妝也卸了,但站在眼前的就是美月。
須貝從沙發上微微站了起來,張著嘴巴,眼睛也瞪得大大的。我的表情應該也一樣——哲朗雖然驚訝得說不出話,但腦海中浮現了這個感想。
美月輪流看著他們兩個人,微微撇了撇嘴唇。看起來像是笑容。既像是對陷入茫然的兩個人露出冷笑,又像在嘲笑自己的樣子。
她吸了一口氣,哲朗卻驚訝地屏住了呼吸。
「QB,好久不見。」美月終於開了口。
但那是男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