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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小學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踏進美月家了。
她說要準備一下,又關進家裡約十分鐘後,領著杵在五○一號前的我進入客廳。總算現身的美月衣著樸素,穿著黑色T恤配水藍色五分褲。一頭黑髮在後腦勺紮成一束,和學校看到的髮型不一樣。
時隔約一星期見到的她,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雖然沒有顯而易見的變化,像是臉頰凹陷、冒出黑眼圈,但她整個人確實有了某種缺損和消退。渾圓大眼似乎變小了一些,原本白皙有光澤的肌膚好像掉了兩個色階。美月不是那種會化濃妝上學的女生,所以顯然不是素顏的問題。我覺得仔細打量狀況不佳的她似乎也很失禮,環顧了客廳一圈,尋找目光的著落點。室內很陰暗,在沒有開燈的空間裡,從窗簾縫間射入的細微陽光,是唯一的光源。
原以為久違的白瀨家會更加勾起我懷念的記憶,卻沒有預期中的感動。只有微微撩撥鼻腔、若有似無的柔軟劑般的香味,稍微觸動了一下記憶的塞子。也是有那麼一點懷念的感覺。
美月端了加冰塊的麥茶給我。她在我的正對面坐下來,又是一段沉默。無可奈何,我主動開啟對話。
「妳剛才說的……」
美月點了一下頭開口,卻又立刻語塞,低下頭去。她雙手抹了一下臉,做了個深呼吸,眼眶泛淚,小心地字斟句酌。
「我知道……其實我應該去學校,好好負起責任面對這件事。因為……都是我的錯,可是我實在太害怕了,不敢跟任何人說。」
美月先是這麼自責,接著娓娓道來。
事情發生在前些日子舉行的A、B班聯合娛樂企劃。我們二年A班和隔壁B班會定期共同舉辦娛樂企劃,兩星期前的六月十四日,是在操場進行扮裝派對。說是派對,也只是學生主辦的小活動,因此單純就只是換上自己喜歡的扮裝(我覺得說是cosplay還比較符合實際情形),吃吃喝喝一起玩鬧的活動而已。
許多學生享受著扮演的樂趣,美月和朋友相約打扮成某個偶像團體。派對開始幾小時,已經拍了數不清的照片的她,拿著礦泉水獨自坐在操場角落的長椅上。當時是傍晚六點多,太陽開始緩慢西斜的時刻。
「突然有人從後面拍我的肩膀。」美月回顧當時說道:「然後在我的耳邊細語:『欸,白瀨。』我以為周圍沒有人,所以嚇了一大跳。」
猝不及防的美月連忙回頭,結果更是嚇破膽了,因為站在她身後的……
「是死神。」
用不著說,正確地說,是打扮成死神的學生。可是美月說,看在當時的她眼裡,那完全就是如假包換的死神。對方穿著一看就知道布料很昂貴的光澤黑長袍,臉上戴著精巧的骷髏面具,手上也拿著鎌刀。刀刃銳利得令人膽寒,感覺瞥上一眼,眼珠就會被割破。美月好不容易想起現在正在舉辦扮裝派對,總算擠出僵硬的笑。
「嚇我一跳……不要嚇人啦。這衣服做得好棒。」
這時候,美月並不知道死神是誰扮的。臉被面具遮住了,聲音是女生,但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她回想:那個女生扮成護士,所以不是;那個女生扮魔女,所以也不是;那個女生……不管怎麼猜都猜不出來。可是她覺得「妳是誰?」這個冷淡的問句,會讓特地來向她攀談的對方掃興,便不敢問出口。
「白瀨。」
相對於那凶悍無比的外貌,聲音卻是女的,這中間的落差實在過於滑稽、詭異,也因此讓美月莫名地懼怕。
「妳有沒有想殺的人?」
這若無其事拋出來的殘酷話語,讓美月一時說不出話來。
「……什麼跟什麼?妳是死神,所以可以殺人嗎?」
「沒錯。我是死神,可以殺人,我可以輕易殺死任何人。」
「……欸,很不吉利耶。」
美月收斂笑意提醒,而這也是當然的反應。這場扮裝派對一星期前,A班的村嶋龍也自殺,然後兩個星期前,B班的小早川燈花自殺了。才剛死了兩個同學,卻舉辦扮裝派對,不會太不莊重嗎?……雖然有部分批判聲浪,但最後認為過世的兩位同學應該也不希望活動中止,因此還是強勢舉辦了。因為過世的兩人是率先構思扮裝派對企劃的班上中心人物。
因此不勞刻意冷靜思考,也知道不僅是發言,扮裝成死神本身,在這個場合是極為不恰當的。美月表面上努力不讓氣氛過度尷尬,但內心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不舒服。
「其實……」
死神看著司令台的方向說道。視線前方,是還在嬉鬧著彼此拍照的學生,但死神似乎不是在看他們。死神看著的,是掛在台上的兩人的遺照。
「村嶋龍也和小早川燈花,他們兩個不是自殺的。」
「……咦?」
「是我殺了他們的。」
「……就算是玩笑,這也太不應該了。」
「我不是在說笑。」死神再次轉向美月,骷髏面具上那兩個黑色的窟窿注視著美月,彷彿要把她吸進去。「我有一點特殊能力,我利用那種能力殺了他們,再偽裝成自殺。」
「不要說了。」美月皺起眉頭,露骨地表達不悅。「這真的不好笑。」
「妳才是,別再這樣了。我沒有在跟妳開玩笑,只是陳述事實。嚴肅一點聽進去,才是為了妳好。」
美月遍體生寒,哆嗦起來。死神再次轉向吵鬧的學生那裡,說道。
「下一個要殺的人也已經決定好了。先是高井健友。」
美月忍不住尋找高井的身影。高井打扮成超級瑪利歐,就像平常那樣開心地拍著手,和朋友們哈哈大笑。
「再下一個人選令人猶豫……」死神搭在美月肩上的手微微使勁。「有兩個候選人。其中一個必須要死,不過,大概不需要兩個都死。」
「……不要再說了。」
「第一個候選人是山霧梢繪,第二個候選人……是妳,白瀨美月。」
山霧梢繪就在高井旁邊。美月咬住下唇。
「妳覺得挑誰比較好?這個問題有點壞呢。如果妳沒有意見,我就選擇山霧梢繪,可以吧?」
「……妳是誰?」
「選山霧梢繪就行了,對吧?」
「……回答我,妳是誰?」
「妳不敢說『不要殺山霧梢繪,殺我』,這就是妳的答案吧?」
「……妳夠了沒!」
「我明白了。謝謝。」
死神笑了。當然,骷髏面具不會笑,只是面具深處透出聽起來有些愉快的吁氣聲,但她一定是在笑。死神離開了。美月一再對著走向無人教室大樓後方的背影問:「妳是誰?」但死神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頭。
晚上七點,扮裝派對風平浪靜地結束了。與死神的對話,當下那一刻在美月內心留下了巨大的不安,但回家泡完澡鑽進被窩時,已經成了瑣碎的回憶之一了,就像卡在胸口隙縫間小不溜丟、像碎石子般的異物感。隔了一個週末,星期一去上學時,和高井健友及山霧梢繪道早安時,雖然稍微想到了一下,但也幾乎沒有恐怖的感覺,或是不祥的預感。
可是這一天,如同死神的預告,高井健友從空教室窗戶一躍而下,自殺身亡,狀況徹底翻轉了。
原來死神說的都是真的。
美月不得不這麼相信。就像死神說的,高井健友死了,那麼下一個要死的……
『第一個候選人是山霧梢繪,第二個候選人……是妳。』
隔天開始,美月就不敢去上學了。
然後就這樣直到今天。
「那個死神真的用了某種特殊能力,用自殺的方式殺死了阿健……一定就是這樣。」
被帶進客廳以後,已經過了半小時以上。只有兩人的室內,壁鐘秒針的聲音聽起來不必要地刺耳。比起滴答聲,更接近咚咚聲。聲音有些慵懶地刻劃著時間,就像在計數沉默。麥茶很早就喝光了。
「沒有阻止這件事……我差不多是同罪。一想到自己可能被殺,我就怕得不敢去學校……可是我絕對不希望梢繪死掉。我知道應該告訴大家這一切,可是要是知道阿健那時候我見死不救,大家一定會怪我……我厭惡害怕這種小事的自己,一直關在房間裡,只是任由一天天這樣過去……對不起,我說得雜亂無章……」
確實漫無章法,但美月想要表達的內容,我大致上都掌握了。我告訴美月這樣就夠了,心裡卻想著無關緊要的事──她說的「我知道應該告訴大家這一切」、「大家一定會怪我」的「大家」裡面,並不包括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可是垣內,拜託你,請你保護梢繪。」
聽到最後,充塞我整個心胸的並非驚訝或恐懼,更不是賭一口氣也非要保護山霧梢繪不可的青澀美麗使命感,而是無從言說的虛無。
為了避免表現在臉上,我在眉心使勁,近乎假惺惺地皺起眉頭。
用不著抱胸重新思量,A班和B班裡面,一個月之間連續有三個人自殺,這個狀況異常到家。雖然並未登上新聞節目成為話題,但前些日子,班上的園川告訴我它已經成為一小則網路新聞了。許多人想要針對此事說嘴議論,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但聽到死神用特殊能力殺害這些學生這種話,實在教人啞口無言。美月不是那種思考無法理解的電波女,也不是會以誇張的言論譁眾取寵的人。她是真的打從心底大受驚嚇,陷入錯亂而已吧。
死去的小早川燈花、村嶋龍也、高井健友──比起我,他們每一個都和美月更要親近許多,所以我也無法嚴厲地對美月說什麼。要是她反駁「你又懂什麼」,我無話可說,但搬出這種都市傳說般的陰謀論,從任何意義上來說,應該都不是值得稱讚的行為。當時,也有學生不幸目擊跳樓的瞬間。他們三人都留下了遺書,而且一發現自殺,警方立刻到場,花了好幾天深入調查,最後做出沒有犯罪嫌疑的結論。
他們三人毫無疑問是自殺的。
但是對於失去三個朋友、陷入混亂的人,這確鑿的事實實在過於殘酷。請假超過一星期的美月,顯然失去了冷靜的思考能力。我留下盡可能無傷大雅的安慰言詞,離開了五○一號。
我會跟著山霧,注意她的安全,盡量不讓她遇到危險。妳說妳遇到的那個死神,雖然很耐人尋味,不過應該跟這次的事無關。妳沒有錯,妳不需要感到自責。養好身體,覺得可以了就來上學吧。大家都在等妳。大家。
美月低著頭,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