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要說艾德華的故事,就讓我們從他哥哥在鄉下的那間小房子說起。他哥哥躺在臥榻上,對艾德華說:「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找那個老女人。沒錯,她是一隻豬,可是我相信像她這種人也會有點良心的。就是因為她以前耍了我,所以她現在也許會幫你這個忙,好彌補她以前的過錯。」
艾德華的哥哥一向都是這樣子:他是個老實人,也是個懶惰的傢伙。在許多年以前(那時候艾德華還只是個小毛頭),史達林死的那一天,他可能也是這樣懶洋洋地躺在學生閣樓裡的臥榻上,散漫地過著日子,整天昏昏沉沉的;第二天,他還是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到學校去;這天,他正好看見了一位女同學齊恰科娃,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大廳中央,煞有介事似地,活像一座悲傷的雕像;他繞著女同學轉了三圈,突然大聲爆笑。這位女同學大發雷霆,硬說他這笑聲是種政治性的挑釁,艾德華的哥哥因此被退了學,後來就到一個村莊去工作。他現在就是在這個村莊裡擁有一間房子、一隻狗、一個妻子、兩個孩子,以及一間度週末的小別墅。
現在,他就是橫躺在他房子裡的臥榻上,對艾德華解釋說:「我們以前都叫她是工人階級的復仇者。可是你不用擔心這個。現在,她已經是個老女人了,很容易對年輕男人動心;所以,她一定會幫你這個忙的。」
艾德華在這個時候還很年輕。他師範學院剛畢業不久(他哥哥就是被這所學校退學的),正要找工作。他聽了哥哥的意見,第二天就去敲女校長辦公室的門。他發現,女校長是個瘦骨嶙峋、身材高大的女人,頭髮烏黑帶著油光,有黑色的眼珠子,鼻子下面還有黑色的寒毛。她醜陋的長相使他不再那麼怯場──他在年輕時候,面對漂亮的女生總會怯場──所以,他可以如他所願地以一種懇切、獻媚的態度,不窘不慌地和她談話。這種談吐顯然很討女校長的歡心,她面露喜色,好幾次都肯定地向他提到:「這裡,我們需要年輕人。」她答應幫艾德華安插一個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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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華就這樣在波西米亞的一個小城裡當老師。這件事並沒有讓他快樂,也沒有讓他不快樂。他總是努力把重要的事和不重要的事區分開來,而他把他的教書生涯歸類為「不重要的事」。並不是教書這個職業本身不重要(其實,他很看重這個職業,因為他沒有其他的謀生能力),只是就他這個人的本性來說,他覺得這個職業沒什麼大不了。這並不是他自己要選擇的職業。是社會壓力、黨紀錄、中學證書、入學考試成績強把這個職業加在他身上的。就是這些力量聯合起來,把他從中學拋到師範學院來的(就像有一台起重機把袋子拋到卡車裡)。他根本沒有意願去讀師範學院(他哥哥在這所學校被退學,對他來說是個不吉利的兆頭),可是他最後還是屈服了。然而,他明白他的職業是生命裡的一個偶然。它就像一副引人發笑的假鬍子黏貼在他嘴上。
但是,如果說「有義務必須做的事」,是不重要的事(它會引人發笑),那麼想必重要的事,就是「隨自己的意願做的事」:艾德華在他教書的地方很快就認識了一個他自己覺得很漂亮的年輕女孩,他開始以一種近乎嚴肅的態度和她交往。她名字叫作愛莉絲,他們頭幾次約會,他就發現她很保守、很端莊,這讓他很難過。
他們在暮色中散步的時候,有好幾次,他都摟著她的肩膀,試著從後面攬過身子,觸摸到她右邊的胸部,但每一次,她都捉住他的手,推開去。一天晚上,他又試了一次,她也又一次地推開他的手,而且她停下腳步,說:「你相不相信上帝?」
艾德華靈敏的耳朵聽得出來她對這個問題有自己的想法,這時候他立刻就忘記了她的胸部。
「你相信上帝嗎?」愛莉絲又問了一遍,艾德華還是不敢回答。我們別怪他沒有勇氣坦白。他在這個剛到不久的小城裡太孤單了,而愛莉絲非常吸引他,他不想單單為了回答一個問題,冒險讓她對他失去好感。
「妳自己呢?」他問,這樣能拖延一點時間。
「我啊,我相信。」愛莉絲說,她還是堅持要他回答。
到目前為止,他從來沒有想到要相信上帝。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實話實說,相反的,他應該要把握這個機會,佯稱他相信上帝,以製造出一匹木馬來,讓他藏身在木馬的肚子裡,像古代的傳說一樣,偷偷溜進年輕女孩的心裡。只是,艾德華很難就這樣子簡單地開口對愛莉絲說:「是的,我相信上帝」;他不是個厚臉皮的人,羞於說謊;他很厭惡公然赤裸裸地說謊;要是非得說謊不可的話,至少他也要讓謊言儘可能地接近實情。所以他深有所思地以低沉聲音回答:
「愛莉絲,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妳這個問題。當然,我相信上帝,可是……」他停頓了下來,愛莉絲仰起臉看他,眼神裡充滿訝異。他接著說:「可是我想對妳完全坦白。我可以完全對妳坦白嗎?」
「你一定要坦白,」愛莉絲說:「要不然,我們又何必在一起。」
「真的嗎?」
「真的。」愛莉絲說。
「有時候我會懷疑,」艾德華聲音哽著說:「有時候,我心裡會想,上帝真的存在嗎?」
「你怎麼會懷疑這個問題啊?」愛莉絲幾乎是用喊的。
艾德華一語不發,他思索了一會兒之後,想到了一個很傳統的論證:「當我看到我身邊有這麼多不幸的事,我常常就會問自己,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話,祂怎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他的語調聽起來很悲傷,愛莉絲忍不住握著他的手,說:「是啊,真的,人世間是有很多不幸。這我也很清楚。可是就是因為這樣,才得要相信上帝。要是沒有上帝,一切的痛苦都白白承受了。一切都不會有意義。要是這樣子,我就會活不下去。」
「也許妳說得對。」艾德華說,他似乎想出了神。接下來那個禮拜天,他陪她上教堂。他的指頭在聖水器裡沾了一下水,劃了個十字。然後,開始做彌撒,唱聖歌,他跟著大家一起唱,但是這首聖歌他只記得大致的曲調,而完全忘了歌詞。所以,他決定用母音發聲來取代歌詞;但是每一個音他都會稍微比人家慢一點點,因為調子他其實也不是記得那麼清楚。然而,當他發現他唱對了的時候,他會痛快地放聲唱,因為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聲音低沉好聽。接下來,大家朗讀「主禱文」,有幾個老太太跪了下來。他抗拒不了誘惑,也跟著跪在石板上。他以一個大動作劃了個十字,在這一霎時,他想到他正做著一件生平從來沒做過的事,而深有所感,他做著一件從來沒在學校課堂上做過,沒在街上做過,沒在任何地方做過的事。他感覺出奇的自由。
等儀式結束了以後,愛莉絲眼神熱切地盯著他看,問:「你還會說,你懷疑祂的存在嗎?」
「不會。」艾德華說。
愛莉絲又說:「我想要教你去愛祂,就像我愛祂一樣。」
他們站在教堂前廣場寬闊的階梯上,他的靈魂裡充滿了笑聲。很不幸的,就在這個時候,女校長正從附近經過,她看見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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