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幸福停留在此刻

La Theorie du Panda

  • 作者:巴斯卡.嘉尼葉
  • 譯者:范兆延
  • 出版社: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 出版日期:2015/10/02

  • 定價:260元
  • 優惠價:79205
  • 優惠期限:2025/12/31止

  • ISBN:978-957-33-3186-5
  • 系列:CHOICE系列
  • 規格:平裝/224頁/14.8x21cm/普通級/黑白印刷
  • 分類:法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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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7


這櫥櫃幾乎占據了整個店面櫥窗,非常美的一件精品,「舊時玩意兒古董店」老闆驕傲地將它陳列在櫥窗裡,毫不在乎它會擋住四周的物品。金黃色木料,煥發歲月光澤,光滑如緞,尺寸比例恰到好處,低調內斂,沒有任何繁重的洛可可雕飾。加布耶的倒影落在櫥窗上,被櫥櫃完美框住,就像櫃子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半掩的櫃門勸誘他委身其中,任何石棺都不及這衣櫃舒適,邁向永恆之路也可以像遊輪之旅般愜意。

「你說八百歐元?」

「實心櫻桃木打造,完全榫接而成,沒用一根釘子,沒用一根螺絲!」

「完全可以食用就是了?」

「你說什麼?」

「裡面沒有金屬,所以可以把它吃下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沒關係,這櫃子真的很美,謝謝。」



可惜馬修死了,不然加布耶一定會把櫃子送給他。馬修曾吃下一整個衣櫃,一只因櫃門意外關上而讓他太太在一堆皮草大衣中窒息而死的櫃子。馬修從此痛不欲生,因為他深愛自己的妻子。於是他視衣櫃為罪魁禍首,立誓要將它吃個精光。木屑,木片,一口接一口,歷經數年光陰,馬修終於吃光那只衣櫃。每天早上他會先用刀子切下一塊,然後用痛失摯愛才有的忿恨咀嚼它。那是一只路易.菲利普時期的桃花心木衣櫃。才不到兩年的光景,馬修就吃掉了一扇櫃門。

「跟你說,加布耶,問題出在五金配件上,你可以吞下桃花心木,但五金就成了問題,路易.菲利普就是有這個煩人的問題。」

不過報復的念頭並沒有持續太久,儘管馬修嘴硬,但他對衣櫃的恨意已經昇華成他對嬌妻那般熱烈的愛意。後來,他純粹是出於鑑賞食物的心態,來品嘗這只他深惡痛絕的櫃子。



「昨天我煮了一塊框角,我跟你說啊,吃起來那質地像小牛肉一樣!」

有天晚上馬修打電話給加布耶,泣不成聲。

「加布耶,我吃完了,過來找我。」

馬修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只靠這毒誓來餵養自己。不管一般人怎麼想,桃花心木並不會讓人發胖。如今那衣櫃在積灰的地板上只剩下櫃腳印,還有在褪色壁紙上留下的龐大的櫃體輪廓。

「跟你說,它的滋味真不錯……」

這就是馬修最後的遺言。他原本緊拽著胸口的手像花朵綻開,一支鑰匙從他枯瘦的掌心掉落。



關於前幾世的回憶,加布耶大概就只記得這麼多了。這支鑰匙唯一的好處,就是它開不了、也關不了任何一扇門。加布耶始終將它帶在身上,放在衣袋深處,金屬沾染了他的體溫,時而灼熱、時而冰冷。加布耶心想有天他會把鑰匙交給別人,或是鑰匙會遺失被別人撿走,畢竟世間物的命運不就是輾轉易手嗎?

從古董店到樂法魯咖啡廳只有幾步之遙,就像瑪德蓮家與古董店也僅相隔咫尺;這座城市真小……咖啡廳還開著,喬瑟正在看報,熊貓就固定在他身後一處堆放酒瓶的角落裡,仍是一逕地敞著雙臂。店內有一桌男女。喬瑟抬起頭,嘴角銜著一根菸,看不出他究竟在笑還是在扮鬼臉,也許兩者都有。喬瑟嘆口氣,眨眨眼,擰熄香菸,挪移他的生命重量,拖著步子走到吧檯後方,先是猶豫了一會兒,才握上加布耶伸出的手,兩隻手在吧檯上方持握了好一段時間。

「老樣子?」

「對,啤酒一杯。」

喬瑟沒刮鬍子,撇開熊貓無可救藥的樂觀表情,他和這玩偶相似的程度令人咋舌。

「是啊,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它被清潔隊員帶走,反正我把它放在那裡也不礙事,不是嗎?」

「很討喜啊。」

「是吧,客人看到都會開心,不過那邊那兩個,什麼都沒看見。」

喬瑟撇撇生著鋼絲絨鬚的下巴,指向那對男女。

「活像是從水裡撈出的,但今天連一滴雨也沒下。」

男人和女人面對面,胳膊在桌上交纏,身子往前靠,前額幾乎就要碰在一起,正下方是兩只喝光的咖啡杯。我們幾乎以為眼前是一組兩件的書端架,但中間並沒有書。男人應該有四十歲以上,臉部瘦削,臉頰、眼窩、鼻孔,到處都是窟窿,往後梳的油膩髮絲在外套衣領後方翹起。女子背對吧檯而坐,但從鏡子裡仍可瞧見她四分之一的臉龐,不是很上相的那四分之一。厚厚一層白色粉底,用來遮掩肌膚的紅腫、青春痘和皺紋,活像是櫥窗裡一塊放了太久的蛋糕。她的年紀和男人一樣難以界定,兩人都有相同的一張嘴,豐盈性感的雙唇,帶著血色,幾乎是紅腫的狀態,應該是過度親吻造成的。兩人並不交談,只是凝視對方,閱讀彼此,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男人腳邊擱著一只破爛的樂器盒,也許是薩克斯風?

喬瑟用抹布在吧檯上抹兩下,並製造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們在店裡已經一個鐘頭了,連一句話也沒講……對了,昨天晚上我很抱歉,我喝醉了。」

「我們都有理由喝醉。瑪麗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儀器螢幕上一條綠色橫線上上下下。對了!」

「什麼?」

「我明天要去看小孩,你要不要一起來?我不想一個人去。」

「當然,沒問題。」

「謝謝你,我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什麼,他們年紀還小……我還得給他們買點禮物……等我一下。是,請問需要什麼?」

男子站起來,一隻手舉得老高,像在學校一樣。

「你們有花生嗎?」

「沒有,這裡沒有。」

「啊!……真可惜。」

加布耶從口袋裡拿出一包花生,剛才在離開瑪德蓮家的路上,他在一家小雜貨店裡買了兩包;瑪德蓮招待的花生令他嘴饞。每個人都應該隨身帶些花生。

「我這裡有,拿去。」

「謝謝,你人真好,我該給你多少錢?」

「不用。」

「那怎麼行?一定得給。」

「我這裡還有。你帶的樂器是什麼?」

「薩克斯風。」

「你會演奏?」

「不會,我是要拿去賣的。」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

男子有雙很長、很瘦的手,像兩隻生著髒指頭的大白蜘蛛,在樂器盒的扣鎖上焦躁來回。盒裡是把鍍金、雕花的薩克斯風,如同一條蜷起身子的蛇,四周的榴紅絨面內襯掠奪了咖啡館裡所有光線。

「一把貨真價實的塞爾瑪10。」

「你要賣多少?」

「五百……四百五……四百。」

「五百歐元,我跟你買。」

這對男女看著加布耶從口袋裡掏出鈔票攤在桌上,驚訝得合不攏嘴。

「這裡,五百歐元。晚安!」

男子的喉結沿著頸脖上下來回,嘴巴撅成一圈,像是離水的游魚。

「這是我父親的,算你撿到便宜。」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懂行情。」

加布耶回到原位,把小箱子放在吧檯上。他不知道身後那對男女正因這筆交易而神采飛揚,緊緊握著彼此的手。喬瑟揉揉臉頰,一隻手支在吧檯上,抹布掛在肩頭。

「你會吹薩克斯風?」

「不會。你覺得它會讓小孩子開心嗎?」

喬瑟沒有回答。

「你腦袋是不是有問題?」

8





不管怎麼用力,鑰匙就是插不進孔裡,門裡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外面是怎麼回事?」

加布耶往後退了一步,十二號房。

「對不起,我……」

房門打開,在昏黃的燈光中,出現咖啡館那位男子的臉。

「是你!……你後悔買了薩克斯風?……」

「不是!不是……只是我昨天住這間房……習慣了……是我搞錯房間,真不好意思……」

男子穿著四角褲,嘴裡叼著菸,一頭亂髮,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走廊的省電裝置熄滅了燈光。

「你現在住哪?」

「二十二號房,就在你們樓上。不好意思……」

「你要不要來喝一杯?」

「不用了,我不想冒昧……」

「來嘛,進來,是我們欠你這一杯。麗達?……是咖啡館那位先生,跟我們買樂器的那位,真夠絕的,是不是?……他跟我們一樣,也住在這間旅館。」

這房間,「他的」房間,瀰漫著菸、酒和藥房的氣味。窗戶緊閉,暖氣全開。女子衣著清涼,慵懶地歪在床榻,兩腿張得很開,雙臂枕在腦勺上,毫不羞於展露她毛茸茸的胳肢窩。抹布上一坨等待庖解的肉,這是加布耶當下心中浮現的畫面。女子濃厚的睫毛裡流露出和男子一樣茫然的眼神。

「真他媽的巧,這世界也太小了吧。別站在那裡,直立不是我們熱中的姿勢。」

加布耶坐在床腳邊唯一的椅子上,這時男子就著漱口杯斟滿一杯琴酒。

「據說用別人的杯子喝酒,就能看透那人的想法,算你倒楣!」

「謝謝!」

男子回到他的女伴身旁躺下,背部抵著牆。他應該是從牙醫那裡學會微笑的,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這不簡單……絕對不簡單……你知道你幫了我們一個天大的忙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我真的幫上了什麼忙,我會很高興的。」

「當時我們身上連一毛錢也沒有。」

「這種情況難免吧。」

「但卻遠比我們所希望的還常出現!你是路過這裡?」

「是的。」

「算你走運。我啊,整個童年都在這裡度過,這個鬼地方唯一的好處,就是讓人巴不得早點一走了之。」

「不過你還是回來了。」

「逼不得已啊,我爸的緣故,家裡的因素,反正就是錢的問題。」

男子一口乾了手裡的酒,把空杯遞給麗達,後者嬌喘著從曲折蜿蜒的被單裡爬出來把杯子斟滿,過程似乎十分費力。經過床腳時,她的腰輕輕擦過加布耶的肩膀,藥劑、汗水、疾病的氣味是從她身上傳來的。麗達喝了半杯酒,然後回到床上倒在男子身邊。她一直不停地搔抓,鼻子、手臂,指尖在蒼白的肌膚上留下醒目的紅色抓痕。加布耶感覺自己像來醫院探病,他出於禮貌將嘴唇浸在杯子裡,微溫的琴酒嚐起來像藥。他把杯子放回桌上,努力尋找可以讓自己盡快脫身的充分理由,但男子又開口了,比較像是發牢騷而不是跟加布耶交談。

「一把破爛的薩克斯風,我從那死老頭身上就只能拿到這玩意兒。好幾次我都以為他要嗝屁,但操他媽的!他卻像壁虱一樣死黏著自己的一條爛命!他就是一具器官壞光光的皮囊,但是卻有一顆媲美瑞士手錶的心臟,怎麼也壞不了!滴答、滴答……該死的老傢伙……他很清楚我已經窮到脫褲,而且只要准我在遺囑上簽名畫押就能助我翻身……但沒這回事!他把我當狗一樣使喚,只有這樣他下面才硬得起來……那你呢,你有家人嗎?」

「沒有。」

「那你還沒享受到天倫樂呢!我這輩子都跟他們沒完沒了……你沒聞到這個城市有多臭嗎?我告訴你,可不是因為水肥的關係,是他在發臭!對,就是他!……去他老子的,一把薩克斯風就想打發我,門都沒有!……天知道這樂器是從哪冒出來的,我從來沒見過……,它就被擺在門前的傘架旁邊……我順手就拿了……人有時就是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只為了不想兩手空空……」

從遙遠的某個地方傳來十一聲鐘響,音量被夜的厚度給壓低。加布耶站起來。

「時候不早,我該走了,謝謝你的酒。」

「我送你。」

開門前,男子湊到加布耶耳朵旁:

「你覺得麗達怎麼樣?」

「該怎麼說……我根本不認識她……」

「那身材呢?」

「嗯……很豐盛。」

「豐盛?」

「就很迷人,如果說白一點。」

「因為如果你想的話……反正就是我可以出去繞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真客氣,但不用了,我明天還得早起。」

「啊……那下次有機會的話再說囉?」

「再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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