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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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個死人有許多好處。
米瑞克.尼哈,紐博納的王子兼前任紐博納海軍上將,他希望自己很久之前就考慮過死上一回。身為一個死人讓他完成更多的事。
比如說現在。他來到婁法次市中心的審判廣場是有原因的,而原因就在那棟小屋裡面,那是後方的監獄擴建出來存放檔案的空間。米瑞克需要其中某個囚犯的資料。那名囚犯沒有左手小指,現在已經沉入諾頓深水地獄的最深處了。
米瑞克身披深棕色斗篷,縮在帽兜下。的確,因為那些燒傷,他的五官幾乎難以辨認,頭髮也才剛開始長回來,不過在瘋狂的審判廣場中裹緊自己,感覺起來比較安全。
因為廣場正中央那棵巨大的戈嵩橡樹,這裡也叫做戈嵩廣場。
蒼白的樹墩直徑等同一座燈塔,很可能也跟燈塔差不多高,樹墩因為曾經受到高漲的洪水沖刷而凹陷,枝枒幾十年來沒有冒過一片綠葉。米瑞克看著最長的那根樹枝想著,這棵樹看起來快死了,就跟我一樣。
一整天下來,好奇的人車如潮水般湧進廣場。誰會被示眾?誰會被銬在石頭上,既沒得商量,也沒東西吃?誰會感受到繩子灼熱地一扯─並且體會隨後由諾頓手下那些盲鰻送上的死亡之吻呢?
絕望帶來了大批大批的人潮。家屬前來懇求士兵放過他們心愛的人,無家可歸的人前來乞討食物、乞求安身之所,並懇求任何形式的憐憫。
但這些日子裡,沒有人有多餘的同情心,甚至連米瑞克.尼哈也沒有。
他已經盡了全力─幾乎用盡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換取一份貿易合約,對象是卡特拉帝國的海斯卓莊園。他也快要跟馬斯托帝國談定貿易通商,不過死亡的終局來得太快。
現在有一家人擋住了米瑞克的去路。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兒子,他們正對著每個路過的人大喊大叫。
「餓肚子沒有錯!」他們一起喊著。「放了我們,然後餵飽我們!放了我們,然後餵飽我們!」年紀比較大的那個男孩轉向米瑞克,他非常高,而且非常瘦,就像一隻腕部細長的陽遂足。
「餓肚子沒有錯!」他靠了過來。「放了我們,然後餵飽─」
米瑞克跨開一步閃過那個男孩,從左邊繞過他的兄弟,最後迅速經過那位母親。她是三人中喊得最大聲的一個,她的頭髮被曬得發白,臉上滿是怒氣。
米瑞克非常清楚那是什麼感覺,因為就是憤怒讓他得以繼續前進。雖然此刻他的身體被疼痛侵擾,身上穿的粗布衣料也刮破了胸前的水泡。
這一帶的群眾開始齊聲叫嚷。放了我們,然後餵飽我們!餓肚子沒有錯!米瑞克發現自己跟著喊叫的節奏,他的腳步變得迅速。巫地上擁有魔法的人那麼少,真正有用的魔法更少。他們能存活下來,全憑自然界的─或者巫師們的─興之所致,還有自己不屈不撓的勇氣。
米瑞克走到絞刑架邊,一旁就是橡樹粗壯的樹墩。六條繩子從中間的樹枝垂落,繩圈在大白天的熱氣中顯得無精打采。米瑞克打算繞過空曠的平臺,但就在此時,他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那人看起來臉色蒼白,而且塊頭很大。
喀倫。這個名字先是掠過米瑞克的心臟,抽走他肺部所有的氧氣,然後他才回過神來告訴自己,不,不是喀倫。再也不會是喀倫了。
因為喀倫兩週前已經在勒拿裂解。他兩週前就已經死在勒拿,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米瑞克不假思索地揮出拳頭。他一拳捶上絞刑臺,手指感覺到一陣劇痛─指關節同時接觸地面,也提醒著自己身處的現實。
他又捶了一下。這次更用力,他很好奇,為什麼自己的內心還是無法平靜。他欠喀倫的,他都已經還了。他用掉上將外套僅剩的黃金鈕釦,買下山坡邊的衣冠塚,他祈求盲鰻大軍,希望在喀倫墮入深海地底的路上,牠們不會為難他。
那之後這樣的心痛就該畫下句點。這些儀式應該要能療傷止痛。
修長的人影終於消失,米瑞克滲血的指關節傳來的疼痛更勝以往。他逼著自己繼續前進,拉低帽兜並且擠開路人。因為要是薩菲雅.海斯卓做得到─要是她都能為了另一個國家,為了交換一份與她家族貿易的合約,即便被馬斯托人和裂解者擋住去路,她仍抵達了勒拿的碼頭─那麼米瑞克當然也能完成他來到這裡的目的。
不過真要命,他不該想起她。自從那場爆炸之後,自從他的舊日時光終結,而這個新生活開始之後,米瑞克一直避免想起薩菲的事,他一直做得非常好。諾頓救救他吧,不是他不願意想起她。只是最後他倆共度的那一刻……
不,不─米瑞克不會緬懷往事。回想薩菲的肌膚在他的唇下嘗起來如何,這麼做一點意義都沒有,更何況他的嘴唇現在如此殘破。他全身都毀了,慘不忍睹。
而且,死人不應該在乎這些事。
他匆匆前進,穿過遍地穢物和人體散發的氣味,彷彿面對著不停抗拒的潮水,彷彿是一場沒有中心點的風暴。每次有人的手腳打中米瑞克的肩頭或雙手,他身上就會竄過一陣痛楚。
他伸手探向腳鐐。五十名囚犯被銬在石頭上,在太陽下曝曬。他們身旁圍著柵欄,不太關心那些從外側被擠過來的人。
他們懇求守衛給他們的孩子水喝、讓他們的妻子躲躲太陽,還有釋放他們的父親。不過守在柵欄出入口的兩名士兵─站在柵欄內側,以免被人潮踩到─對他們負責看守的囚犯,以及婁法次的飢餓,都沒什麼興趣。
事實上,兩個士兵太無聊了,他們甚至玩起塔洛牌打發時間。其中一人的上臂綁著鳶尾花藍的布條,哀悼用的布條,向死去的王子致敬。另外一人則任由布條垂在膝蓋上。
看見那塊布─就只是毫無用處地掛在那裡,又點燃了米瑞克胸中的狂風。他為紐博納奉獻了這麼多,只換來這些:空洞又虛偽的悲慟。就像這個城市中懸掛的花圈和旗幟,即使做了這些表面工夫,但並不能真正掩飾什麼,他們的王子死了,而且沒多少人在意。
薇薇亞就是這麼處理的。
感謝諾頓,米瑞克沒多久就抵達了小屋,因為他對自己的風和脾氣的控制力,只能撐這麼久─而且他的皮膚熱得快燒起來了。
他從人潮中抽身,站在一面橘色的牆壁前,牆上沾了不少鳥屎,米瑞克走向南邊的一扇門。那門終年上鎖,但並不是不能用。
「開門!」米瑞克低吼著。他敲了一下門─他錯了。才剛受傷的指關節再次皮開肉綻。「我知道你在裡面!」
沒有回應。至少米瑞克沒聽見,不過沒關係。他讓自己體內的熱度飆升。增強、颳出。
他又敲了第二次門,同時感覺風在身邊盤旋。「快點!外頭都要瘋了!」
門閂旋轉。門板嘰嘎地打開……米瑞克擠了進去。他緊握著拳頭,帶進一股能量,還有一陣風。
門那邊的士兵沒有任何機會。他往後跌,倒下的動作撼動整間小屋。在他起身之前,米瑞克關上身後的門。他站在那個人的上方,風跟了過來。旋風撕破紙張的感覺該死地好。
米瑞克已經太久沒有放出自己的風,沒有好好使用魔力。火焰在他的肚腹中燃燒,怒氣呼嘯而出。他的胃在缺少食物的狀況下,感覺依然鼓脹。空氣在他身邊低吼,配合他呼吸的頻率,一收一放,不停地流動。
那個士兵─膚色蠟黃的中年人─還倒在地上,他舉起雙手護住自己的臉。他顯然認為投降是最安全的選項。
太可惜了。米瑞克很樂意打一場,但他強迫自己仔細審視這個房間。他也巧妙地放出自己的風,等待空氣中的振動告訴他,這裡還有沒有哪個地方躲著人,會不會有人在哪個角落小心翼翼地呼吸。不過沒人躲在陰暗的屋角,通往主監獄的門板依然緊閉。
於是米瑞克凝神控制自己,注意力回到那名士兵身上。他放緩魔力,文件因此紛紛落下,隨後他忍著掠過頭皮的疼痛拉下帽兜。
米瑞克等待著,想看看那個士兵是否認得出他來。
沒有任何反應。說得精確點,那人立刻垂下雙手,身體往後縮。「你要做什麼?」
「我很生氣。」米瑞克向前一步。「我在找一個最近剛被釋放的犯人,他是第二次入獄了。」
那個人的眼神在房間各處游移。「我需要更多的訊息。這位先生。他的年紀,或者他犯下的罪名,還有獲釋日期─」
「我沒有那些東西。」米瑞克又前進一步,這次那個士兵慌張地爬起來。他離米瑞克遠遠的,並抓起最近的文件。
「我十一天前見過這個犯人。」─我殺了他。米瑞克頓了一下,回想月光下發生的事。「他的膚色很深,留著黑色長髮,左眼下方有兩條刺青。」
兩條。代表兩度進了審判廣場的監獄。
「還有……」米瑞克抬起左手。手上除了關節旁開始流血的傷口,其他部分的皮膚帶著癒合中的紅色與棕色。「那個犯人沒有小指。」
「嘉侖.里爾瑞!」那名士兵點著頭叫道。「沒錯,我記得他。他是九煞盟的成員,我們掃蕩地下幫派的時候抓到他的。不過我們第二次抓他是因為他偷了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