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學姊
半夜十二點整,就我一個人在實驗室。說不害怕是假的,特別是學姊剛走才沒幾天,而我就坐在她的位置上。其實有害怕的感覺是不應該的,學姊生前對我很照顧,像是對自己的弟弟那樣,雖然只大我三歲,卻感覺她好像經歷了很多滄桑,懂得很多人情世故,有事找她商量,總會聽到很有條理的分析。有時候很好奇學姊從哪裡來的這麼多生活經驗,這幾年來,很少聽她提到她自己,只知道她也來自高雄,或許這也是她對我比其他人好的原因吧,同故鄉的,總會多照應一些,特別是實驗室一缸子人住濁水溪以南的就我們兩個。
學姊應該有個男朋友,只是我們都沒見過。不像其他學姊妹或女同學,有男朋友的,大家多少會打過幾次照面,因為這些男朋友們總會在某些時刻適時的出現,像是實驗作太晚啦,假日趕工啦,或是大家相約要去唱KTV時。如果實驗作太晚了,錯過了捷運及公車收班的時間,學姊通常就會打電話叫我載她回家。反正我住學校宿舍,多晚出門都不需要向別人交代。
學姊租的地方在永和,過個福和橋再轉兩條街就到了。其實我還蠻喜歡載學姊的,當她在後座挨近著我講話時,那種柔柔綿綿夾著細細清香的感覺,真是一種享受。我曾問過學姊,為什麼不叫男朋友來接妳,她只是淡淡的說,喔,他不住台北,然後,也沒多說什麼,也看不出有什麼情緒存在,只拿起安全帽敲了我的頭說,「司機,出發了。」
會現在坐在學姊的位置上,只因老闆要我將學姊之前的所有實驗資料做個整理。對老闆而言,學姊這一走,對他來說是個非常重大的打擊。學姊從大四開始就進了這間實驗室,因為她的聰慧、細膩以及讓人放心的工作能力,很快的就成為老闆最常交代事情的不二人選,特別是去年實驗室最勢利的博士班大師兄畢業後,學姊就理所當然的成了實驗室總管。實驗室有多少錢、碩士班學生們工作的進度如何,我覺得,老闆總是狀況外,久了,大家有問題都知道先找學姊;老闆呢,他有問題也只需要找學姊。所以,這幾天都看老闆很悲傷的在實驗室踱來踱去,常常一句話都不講的撐好幾個小時。
昨天,他終於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告訴我,把學姊的座位整理一下,私人的物品裝一箱,送回給學姊的家人;屬於研究工作的實驗日誌、實驗紀錄,還有她桌上那部專門供分析用的電腦內的檔案,想辦法把它們整理出個頭緒,並且接手把學姊的研究完成。或許,跟老闆下午接的那通電話有關。電話打來時,我剛好在老闆門口收拾明天要送修的機器。他接起電話,說了聲校長好之後,就揮手示意我離遠一點。在我拖著機器離開之際,還是一直聽到老闆不斷的說,我知道、我知道。
整理學姊的東西不是什麼難事。學姊是個有條不紊的人,不像我,每次在桌上找本書都好像在挖礦一樣。我打開學姊的抽屜與櫃子,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的,一格一格,一盒一盒的,分類得很清楚,幾乎都是和研究相關的書本、論文影本還有各式各樣的手術器械及實驗耗材。沒什麼私人物品,除了兩三盒茶包和咖啡外,就只剩一個裝著幾個硬幣的小盒子。
我曾經到過學姊租的地方幾次,那時她剛搬到現在永和的房間,需要採買些四層櫃之類的新家具,我向學長借了部汽車陪她採買並且載回去組裝。學姊的房間是個獨立門戶的小公寓,不大,十五坪左右,一間廚房兼客廳,一間臥室和一間廁所兼浴室。學姊把房子整理得像她在實驗室中的桌子櫃子那樣,簡單、乾淨俐落。我那時對學姊說,哇,有廚房可以煮飯耶,啊客廳這麼空,學姊,我搬來這邊打地舖好了!學姊看著我笑了笑,拿起手上的衣架敲了敲我的頭,說,好啊,你搬過來啊,房租你出一半,打掃工作全包之外再加每天當司機接送我,要不要?
雖然是很像姊姊的學姊,但畢竟和一位美女同住是一件引人遐想的事,感覺總有點怪怪的;加上她說話時的表情語氣看不出是開玩笑或是認真的,我也就不敢造次,打哈哈兩句就混過了這個話題。現在想起來,當初應該答應學姊的條件搬來和她一起住,有人可以一直陪她,或許憾事就不會發生了。
打開學姊桌上的電腦,看著檔案管理員內一個個用日期標記的資料夾,再瞄一瞄桌上這疊厚厚的紙本資料,要看懂這些,才是最困難的。雖然我自己的研究主題和學姊的工作是很相關的,但畢竟學姊的深入程度對我來說已經是像在雲端一樣,我不過是剛從另一條小路走進這個領域而已,連往上爬的梯子都還沒有架好。
更何況,每個人記載資料、敘述結果還有使用分析方法的習慣不同,光要搞清楚裡面那些縮寫的代號就夠讓人一個頭兩個大。再加上學姊習慣自己用MatLab寫程式計算數據,不像我,只能遷就商業套裝軟體來作業,這些高階的玩意兒,有時連開檔我都辦不到。
這也是我很佩服學姊的地方。一般來說,唸生物的對數學、物理或是寫程式這方面的訓練都很少,通常都是花錢買現成的使用。然而學姊就是能突破這個障礙,她對於幾個當紅的數學及工程軟體還蠻在行的,除了MatLab外,之前她還用3D的工程繪圖軟體幫我把一個實驗裝置剖面圖畫出來,作為申請專利的重要資料。想到這裡,既佩服學姊,也懊惱自己的沒用。我想,老闆會這麼倚重學姊不是沒有原因的,任何一位老闆遇到個這麼全能的學生,通常就會樂得越來越輕鬆,然後自己就離實際動手的實驗工作越來越遠,到最後,變成常常想出些現實上辦不到的實驗設計之手藝廢人。
不過說辦不到,好像也不是那麼的公平。畢竟有兩次,老闆覺得是我們的功力太差了,就自己單獨在實驗室熬了幾個夜晚,居然真做出他所預測的結果。那時,他還把我們大家都狠狠的酸了一頓,說我們就是對他的想法沒信心,以至於都敷衍了事。那時候學姊好像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回高雄,沒有躬逢其酸。或許老闆就是要挑學姊不在的時候做做實驗,證明一下自己仍寶刀未老,免得大家認為他已經是個手藝廢人了。後來,那兩個實驗還衍生出一篇IF高於八的文章,讓老闆在學校的首頁風光了好幾天。
其實學姊也不是多麼完美,我反而覺得她因為好強,所以常常把自己逼在一個極限的邊緣。有一次,她做了一個手術極複雜的實驗,要在顯微鏡底下細心的動刀。從上午一直到半夜,換了五隻老鼠,卻都沒有成功。我因為要學這個手術,整天跟在她身邊,看著她由原本淺淺的微笑逐漸轉換成雙眼布滿血絲的嚴肅神情。期間我幾度建議可能今天的日子不對,翻翻農民曆還真是諸事不宜的狀況下,是否就先暫停等明天再做?但學姊只是簡短回了我「有幾個明天」,就不再說什麼了。
那天一直撐到半夜十二點,其他人都走光了,就只留我們兩個在實驗室。我的視線戰戰兢兢的跟隨著學姊手上的刀剪走,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忽然間,學姊的手一抖,扯斷了一條血管,我看著她緩緩的放下器械,走回自己的座位,趴在桌上,先是輕輕的啜泣,漸漸的就放聲大哭了起來。
我沒看過女生哭的這麼傷心過,特別是平常看起來冷靜俐落的學姊。我呆在她旁邊不知所措的站著,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她就這麼大哭了十分鐘,我也呆站在她旁邊十分鐘。
最後我只好跟還在哭泣的學姊說,學姊,我先去收拾實驗桌了。她繼續哭著,沒回答我,也沒任何肢體動作表示意見,我愣了愣,還是決定先去幫老鼠安樂死然後清洗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