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一二年六月一日傍晚時分,我發表了畢業典禮致辭。我是波士頓西郊衛斯里(Wellesley)公立高中的英文老師,我以為聽眾就是坐在我面前的高年級學生,並不知道電子世界會在暗中聆聽我,更沒想到在我的聲音所及範圍之外的人會對我說的話感興趣。沒幾天,我的演講跟我就一起登上國際頭條──看樣子,最早是因為一、兩句摘錄的演講詞。冷不防,我變成「你並不特別」先生。
從柏林到北京,消息在臉書、推特、部落格瘋狂轉發。我不知道有人錄下演講影片,這支影片就像病毒般擴散。我的電郵信箱被塞爆,語音信箱滿到溢出來。本地、全國、國際的平面媒體、廣播電台、電視台的人連跌帶爬地來訪問我。各地的名嘴和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站上發言台,夸夸而談那篇演講、我與現代的孩子。感謝函來了,早已斷了音訊的學生跟朋友紛紛冒出來,豪華轎車出現在我家車道上,陌生人在街上攔住我美言一番、道謝、拍照。看來神智健全的人慫恿我競選公職。分布廣闊的拉比、神父、牧師借用我的演講,在佈道時宣說。這一切來得突然、超脫現實、令人欣喜。全是拜一場十二分鐘的演講之賜。
而還算喜歡沉思、全然安於清靜生活、沒興趣發表意見的我,對此百思不解。
那天下午,我只希望自己能夠嘉惠畢業生。我不過是跟一群我真心喜愛且熟悉的孩子道別、祝福他們,我對這群孩子有責任。在我回到座位之後片刻,他們就會永遠告別高中生涯和童蒙時期,展開後續的人生。我們將他們放進狂野的世界,我的話是最後一刻的叮嚀、指引與深情的道別。
我的演講內容來自節節上升的憂心。最近幾年來,我在自己的課堂上、學校裡、文化裡、家裡看到令我關切的現象。立意良善卻經常凡事插手的家長挾著可供揮霍的資源,把許多青少年調教得愈來愈重視搶眼的成就──往往以重要的人格養成體驗為代價。很多人有自我膨脹的問題(或者該說樂在其中),認為只要他們想要,每個機會都是他們的囊中之物,每一項榮譽都是應得的。「我們沒有高人一等……」我們從學齡前就灌輸他們關於平權、公正的一般觀念,禁止他們自認高人一等,「……我們只是特別。」他們以為,既然自己很特別,自然能得到閃閃發亮的成功,快樂無邊。在信奉特別主義的新潮流之下,做一個普通人、只做一個尋常小孩(就統計而言,多數人必然屬於這個族群),被視為次等。平凡就會被人撇在背後。
怪不得我們的下一代有那麼多人認不出什麼才重要,怪不得那麼人(他們準備不足且焦慮)找不到自己的路。當然,我不是第一個注意到這種情況的人,也不是第一個為此憂心的人,但我在高中教書教了二十六年,而且家有青少年,自然累積了一些看法。
於是有了這本書。
我的經驗或許有狹隘之處,侷限在兩所優良又殷實的郊區學校,兩校相隔數千哩,一所是公立的,另一所私立:在衛斯里高中十年,在那之前的十六年則是在檀香山的普納荷中學(Punahou School)。這些年來,超過四千位學生上過我的課,幾乎每位學生都對我付出的心血感興趣、寬容、合作、接納。在他們的陪伴下,我得到數不清的滿足、許多的歡笑和深愛。另外,還有照顧我的行政主管跟能幹、激勵人心的同事──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家長放手讓我做事,不吝於鼓勵我。我喜愛教書生涯的每一天,也珍惜每一次的肯定。我了解這一切何其幸運。因此,我寫這本書,是為了感謝惠我良多的教育家、家長跟孩子們,特別是孩子們……同時向在委實不完美的情境下創造奇蹟的人,表示欽佩。
我也為了天下父母心而寫。我太太珍妮絲跟我有四個小孩(其中三個是青少年),我們經常發現自己面臨同樣的誘惑,受到問題百出的文化撩撥。
因此,我很清楚自己寫作的原因和立場;我正置身其中。
*
跟各位談談一位我最近的學生,姑且叫他傑克。
我們的傑克是個文靜的男孩,他泰然自若,大致算負責,很有禮貌,非常討人喜歡。他上我的四年級普通班文學課,上課專心,從善如流,但不肯用功。他找到自己自在的步調,不願輕易改變節奏。刻薄的人可能會斥責他不夠出色,成績就B-或C+,只是尋常小孩──以目前的思潮來說,這些全是相當嚴厲的斥責。近年來,我愈來愈常想為傑克這樣的孩子辯護,甚至是對其他老師,有些老師似乎在心裡那座有博物館照明的神龕裡供著理想學生的形象,指望有血有肉的學生統統立志看齊。凡是沒有達到標準,就覺得學生令人失望,冒犯了師長,甚至這是人格有缺陷的跡象。他們似乎相信,致力追求登峰造極的成就、贏得多如繁星的讚譽,應該是每個人的目標,學習則會在這個過程中自然發生。傑克那樣的學生可能會變隱形人。實際上,許多學生似乎情願如此。
在學年期間,傑克以四分之三的速度緩步慢行。剛開始幾個月,我等待他出現點燃熱忱的跡象。當最後一批秋葉飄過街道,他交出一份中下等級的報告,我判斷應該找他來談談。我們談得很愉快,他同意自己能夠改進,承認自己有那份資質,說他了解用功的益處。我心想,既然如此,或許有一點看到他改善的指望。對談就在友好的氛圍下結束了。但他依然故我。我不時拉他一把,推他一下,還跟他抗議過一、兩次……完全沒改善。好吧,我心想。他是個好孩子,我心想,他情願照自己的步伐慢慢走。算了。學生有權決定要不要用功,有權判定我的課不符合他的喜好,尤其他都四年級了。只要他有其他的喜好就行。我等著他實踐自己的諾言。
但在整個漫長的溫和冬天,我們的傑克完全沒有對任何事物感興趣的跡象,任何方面的興趣統統從缺。春天悄悄降臨──傑克沒有展露過一分一毫的熱情,一概沒有。
接著在五月,新一代的葉片染綠了樹木,由於內幕曝光,我偶然得知文靜的傑克確實有熱情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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