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我以穿孔為比喻來講資本主義的運作方式:在國家體制的領土中打洞,創造適用法律不同而且通常不受民主監督的例外特區。哲學家格列瓦.薩瑪友(Grégoire Chamayou)還有另一個比喻,他用一項天牛的專門技能來比喻各種私有化專案:從內部啃食,破壞社會架構。我們可以再去看另一個比喻:把紗線織在一起並在當中留空隙,就成了一片蕾絲,最後呈現的花樣,是空白處襯托出來的樣子,業內人士稱為挖空花樣織法(voided patterning)。要理解世界經濟,就需要學著去看懂空掉的部分。
全世界的各種特區多數都在亞洲、拉丁美洲和非洲,光中國就有近半數;歐洲和北美加起來不到10%。然而,之後我們會看到,某些最大力支持這類特區的人士都在西方,這些人大力鼓吹用特區來做我稱之為微定序(micro-ordering)的實驗,白話來說,也就是設立小規模的另類政治體制安排。支持特區的人指出,透過脫離與分裂,在國家之內與之外創造不受拘束的自由領地,對其他體制展現教化與示範效果,或可達成自由市場的烏托邦。一九八二年時,美國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的史都華.巴特勒(Stuart Butler)寫道:「 因地制宜的自由可以腐蝕掉周邊不自由體制的基礎。」推動這類穿孔行動的人誇張地自命為「右派的游擊隊」(guerrillas of the Right),透過成立一個又一個特區,收復並解構國家體制。理論說,當資本流入新的低稅率、無規範特區,原本不肯妥協的經濟體就會被迫仿效這些例外狀況。這些從小規模啟動的特區,變成最終的體制新模式。
本書要講一個我稱之為裂隙式資本主義的故事。這個詞,既可以用來描述過去四十年來,民間為了追求利潤與經濟安全,在各個心甘情願的政府配合之下,這個世界陷入的種種雜亂無章,同時也指稱一種審慎的意識形態。裂隙式資本主義這張標籤說的既是世界運作的方式,也是某些特定人士希望繼續導引世界改變的方向。這個詞描述的世界既比過去更緊密聯繫,分裂也更嚴重。裂隙式資本主義者察覺到信號發現社會契約出現變化,便自問他們能否加快分解的動態,並從中獲利。這一群人都是學生,學的是美國作家蘭諾.絲薇佛(Lionel Shriver)在她二○一六年的小說《下顎》(The Mandibles)裡講的「最近萌生的新一類末日經濟學」。
「特區」不僅出現在外面的世界裡,創造特區這種事,一般人家的屋簷下就有。對多數人來說,創造特區指的不是完全脫離或創建新體制,不是去掌握最大的權力,而是展現一些小小的拒絕行為,慢慢累加。有一個市場激進派人士說這叫軟脫離(soft secession)。我們有很多種方法脫離國家,比方說讓小孩離開公立學校、把法定貨幣換成黃金或加密貨幣、搬遷到稅率比較低的地方、取得第二本護照或移居到避稅港。我們可以搬進有門禁的社區並創造小型的私有政府,藉此脫離國家(很多人也確實這麼做了)。在新的千禧年之前,美國南部與西部約有一半的新開發案都是有門禁的總體規劃社區。圍起來的飛地是全球性的現象,從奈及利亞的拉格斯(Lagos)到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都有。在印度,有門禁的社區開始透過安裝柵欄占有公共道路,之後更變成圍繞著經濟特區聚集在一起的虛華總體營造「殖民地」。
一位曾為彼得.提爾效命的創投業者發明了一個很妙的詞彙來說明這種軟脫離,他說這叫下拋(underthrow)。他認為,最好的政治模式就是企業,我們可以選擇要不要成為顧客。不喜歡某個商品,就去別的地方買。沒有人會要求我們什麼,我們也不覺得對誰特別有責任。以半世紀前的經濟學家阿爾伯特.赫緒曼(Albert Hirschman)提出的古典二分法來說,我們仰賴的是叛離(exit)而非抗議(voice)。
每有一家企業用掛著黃銅招牌的瑞士或加勒比海公司藏起利潤,每有一次人民為了放牧權和聯邦機構對峙,每有一位被聘來負責巡邏、監禁與突襲的警衛保全、包商或傭兵,這每一種軟脫離行動,都是特區的又一次小小勝利,是整個社會裡的另一個小洞。當我們放棄共同責任,會有些人從中獲得最豐厚的利益,這些人就鼓勵我們生活在特區裡。百年前,強盜富豪(robber baron)建立了公共圖書館,如今,大亨建造的是太空船。本書要講的這段歷史,是近代與我們深陷麻煩的現在:億萬富翁想著如何逃避國家體制,對「公共」這個概念深惡痛絕。本書要講的故事是這些人如何費時幾十年,在社會體制裡鑿出了洞,退出、脫離、背叛整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