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要理解裂隙式資本主義有何重要,我們要先往後退一步,回想一下過去幾十年學者不斷在講的大事。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柏林圍牆(Berlin Wall)倒塌,開啟了全球化紀元。布魯斯.史特林(Bruce Sterling)在他自己的小說《網中群島》(Islands in the Net)提出了一個高度緊密相連版的世界:「全世界都裹在一張網裡,是一套全球性的神經系統,是數據世界的八爪魚。」最主要的想像畫面是連結方式:藍色的雷射束線把全世界最偏遠的地方都連起來了,變成一整串的交換機,當中的流動很順暢。當時的趨勢就是互聯互通:幾年之內,各種機構組織紛紛成立,比方說世界貿易組織(World Trade Organization)、歐盟(European Union)和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等等。但如果你貼近看的話,也會發現同時間還有另一條線,這條線上呈現的分裂,不輸給整合。一九九○年兩德統一,但隔年蘇聯解體。歐盟成立之時,南斯拉夫(Yugoslavia)分裂。索馬利亞(Somalia)陷入內戰,十餘年都沒有中央政府。
隨著冷戰(Cold War)結束,新藩籬取代了舊障礙。商品與貨幣得以自由流動,但人不行。世界各地豎起了高牆。有人估計,全世界有超過一萬英里(約一萬六千公里)的邊界都有路障加固。一九九○年,美國在聖地牙哥(San Diego)裝上了第一道邊界圍籬。柯林頓總統(President Bill Clinton)鬆綁北美的貿易,但授權執行守門人行動(Operation Gatekeeper),進一步強化南境邊界。柏林圍牆倒下後兩個月,BBC播出一個戲劇節目《向前走》(The March),講述的是一個蘇丹人召集了一群因為戰爭和貧窮而流離失所的人,跨越北非走向歐洲。最後一個畫面是浩浩蕩蕩的隊伍抵達西班牙南部一個度假小鎮,爬上一堵有武裝部隊鎮守的城牆,頭上則有直升機盤旋。一個戴著邁阿密海豚隊(Miami Dolphins)帽子的非洲少年被士兵槍殺,死在海灘上,象徵了世界主義的承諾破滅。光是二○一四這一年,就有超過兩萬四千人為了試著逃到歐洲而命喪大海。全球化是向心力,也是離心力,把所有人都綁在一起,同時也把我們扯開。
本書以一九九○年代為主體,這是一個政治分裂嚴重性遭到低估的時期,也是對國家與後國家的想像遭受嚴酷考驗的時期。我們必須把要講的這十年(這十年基本上以更廣泛的整合和更大型的經濟聯盟為導向)間的故事翻過來看,才能顯露出分離主義者的能量有多深,人們對微定序的實驗又有多狂熱。一九八九年政治科學家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推測將出現「歷史終結」(the end of history),他的意思是這個世界以自由民主模式為核心聚合,而且成為只有單一模式、不會遭遇任何競爭的安排全球秩序體制:一個單一的全球性經濟體,裡面仍有國家體制,每一個國家都有疆界,並保有自決,但透過國際公法緊密相連。然而,進行中的全球化資本主義演變改變了這幅樣貌。帝國終結與共產主義走到盡頭,催生出一群新的主權國家體制,另一種政治型態也正在成形。自一九九○年代開始,新式的「特區」實體便如火如荼加入了國家體制的行列,直到今日。
「特區」幫助我們重新思考全球化:全球化是打破世界地圖,變成學者口中所說的「境外列島經濟體」(archipelago economy of offshore),各個地區進入了一場永遠的競爭賽局,爭取到處走走看看的客戶、存款人和投資人。托瑪.皮凱提(Thomas Piketty)和伊曼紐爾.賽斯(Emmanuel Saez)做出石破天驚的研究,巴拿馬文件(Panama Papers)和天堂文件(Paradise Papers)也揭露了讓人下巴都掉下來的內容,在這些之後,我們才開始慢慢更深入理解一種很特別的特區:避稅港。把這種特區視為「儲藏財富」的方法當然是沒錯,但也不僅是這樣而已;我們必須理解,對市場激進主義者而言,這種特區不僅是達成經濟目的的手段,還激發了全球整體政治重整。
避稅港對右派資本主義者來說,有很多好用的功能。避稅港這個幽靈,搭配資本出逃的威脅,對西歐與北美現有的社會體制來說,等同於一種勒索。避稅區也是一種替代性的想法,挑戰現代政權共同想像的核心,相信少了民主,資本主義也可以存在。兩德統一時,政治哲學家雷蒙.普蘭特(Raymond Plant)觀察到「由於共產主義在東歐垮台,有人就認為資本主義和民主間的關係明顯之至,但事實上差的遠了;而且,有些在理性面向來最大力支持自由市場論證的人,現在相當擔心市場與民主之間的關係。」他指出「他們的論點是,在西方社會長成的民主,可能不利於壯大與維護市場。」有些人認為,像香港這種長期的化外之境殖民地,南非種族隔離時代的黑人家園(homeland)以及阿拉伯半島的專制主義飛地,都證明了政治自由實際上反而可能有損經濟自由。
不民主的資本主義,這個概念流傳的範圍比我們想像中更廣大。川普總統(President Donald Trump)的首席經濟顧問兼聯邦準備理事會(Federal Reserve Board)被提名人史蒂芬.摩爾(Stephen Moore),長久以來就是美國傳統基金會的研究員,也是右翼主流的知識分子,他就坦白說了:「資本主義的重要性遠高於民主,我甚至不那麼相信民主。」這話可不是爛笑話或是隨便講講,而是一個謹慎建構出來的立場,過去五十年來已經默默地向前推進,形塑了我們的法律、制度和政治抱負的高度。